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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霞街(两篇)

发布: 2012-7-19 18:54 | 作者: 王往



        “没有,”老兵伸开手臂,“我的手臂长,鬼子够不着我。”
        老兵身上没伤,孩子们很失望,眼里生出怀疑。
        老兵卷起被腿,看看,又放下了,笑着:“这里没有伤,别的地方有,你们看不到,在屁股上。”
        孩子们大笑起来。
        突然,一个孩子,就是收购站鲁老板的儿子鲁小波叫起来:“他骗人,他是逃兵!”
        “你是逃兵,你说过的!”其他孩子都叫起来。
        老兵站起来,要走的样子,“我说过我说是逃兵,那也不能怪我,那天夜里,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满天大雪……”
        这一段故事老兵也早就和他们讲过了,孩子们不想听了,鲁小波带头说:“反正你是逃兵。”
        “逃兵逃兵!”其他孩子一起喊着,四下散了。
        老兵摸起扁担,嘀咕着:“不逃早死了。”
        挑起担子时,老兵发觉两个编织袋子变得重了——不知什么时候孩子们把石头放进了袋子里。老兵搬起石头扔了,笑呵呵地走向收购站。卖了破烂,又去买菜买酒。
        再烧饭时,老兵不用胶鞋底、车胆皮了,用拾回来的柴禾,这是因为卢仪凤说了小卫怀孕的事。
        卢仪凤说:“老兵,你不能再烧胶鞋底、车胆皮了,小王老婆怀孕了,这些东西的烟灰对胎儿很有害的,啊是的。”
        老兵说:‘“哦?”
        卢仪凤说:“我当过医生,还能不知道,烟灰里有二氧化硫,不要再烧这些东西啦。”
        老兵从没像这样把她的话当真,直是点头:“不烧了不烧了。”
        没有我陪着喝酒时,老兵还像原来那样,倒了满满一碗,喝一口,边吃菜边看着碗中的酒,脸绷着,偶尔抬头看一下枇杷树的叶子,好像在回忆什么。
        有一天,老兵带回来一把生锈的刺刀。他说,长江边上一个工地上,挖土机挖出了好多枪管、刺刀,都被拾破烂的抢了,他就拾了两个枪管一把刺刀,枪管让他卖了,刺刀带回来了。
        “这个怎么不卖了?”我问他。
        他说:“我给它磨亮了,好玩。”
        他先用醋滴在刺刀上,用棉团擦,说醋能除锈。但是锈太厚了,除不了。他又把刺刀丢进火里烧,烧得发红了,对着石头敲,一块块锈斑就掉下来了,不过刺刀的前端也敲断了。
        “年头太长了。”老兵在石头上磨着刺刀。
        我问他:“你也拼过刺刀吧?”
        “那当然。”他说,“跟鬼子拼过好几回。我拼刺刀还是不容易吃亏的,我个子高,手臂长。”
        “鬼子拼刺刀不行吧?”我问。
        “哦,你错了,你是从电影上看来的,”他说,“我们拼刺刀不如鬼子。鬼子的刺刀长,他们用的枪叫友坂三八式步枪,刺刀有九十厘米长,连枪柄带刺刀的长度有 一米六几,我们用的是中正式步枪,或者汉阳造步枪,中正式步枪比友坂三八短十厘米,汉阳造步枪比友坂三八短五厘米,你别小看这几厘米,在格斗中作用就大了,一寸长一寸强啊。还有呢,鬼子的训练水平也比我们高,吃得比我们好,身体比我们壮,拼起刺刀来,还是我们吃亏的多。”
        “可是鬼子最后败了,投降了。”我说。
        老兵笑起来:“那是,我们武器不如他们,可是我们也不怕他,国共联合,又有美国人帮手,他哪能经得住这架势。”
        刺刀磨好了,老兵拿给我看。刺刀前端的折断处被他磨平了,刀槽里还有几个黄色斑点,老兵说怎么擦也擦不了。老兵对着枇杷树一挥,一根枝条无声地掉下来了。
        “刀刃还是不错的。”老兵说。
        我问老兵刺刀是什么枪上的,老兵说看不出来了,“断了一截,除了锈以后又变窄了。”
        那年秋天,我带小卫回老家苏北生孩子,走之前,把房子退了。
        老兵问我:“以后还来不来了?”
        我说:“不一定,要是找到别的活儿也许就不来了。”
        “就是来,怕也要好长时间,房子都退了。”老兵说,“以后我天天一个人喝酒了。”
        卢仪凤说:“小王啊,我就怕你们走后,死老兵又用胶鞋底、车胆皮烧火,弄得到处是黑灰。”
        我和老兵都没理他,两个人都朝枇杷树看去。
        小卫生了孩子,满月了,我在家乡也没找着合适的事情,只好一个人去了南京,还去栖霞街收皮货。
        我想,如果卢仪凤家的房子没有租出去,还住那里。
        傍晚时,我到了卢仪凤家,她刚刚从栖霞寺敬香回来。
        “小王,你可来了!”卢仪凤好像很激动,“我告诉你啊,那个死老兵可把我作践死了。”
        我笑笑,看来老兵又烧胶鞋底、车胆皮了。
        “你跟我来——”卢仪凤我带去老兵的小屋前,“没得命唠(南京方言:不得了、大事不妙)!”
        小屋的门锁着。
        “老兵死了。”卢仪凤说。
        “死了?”我很震惊。
        卢仪凤说,我们回家几天后,老兵就死了。一天早上,她起来,闻着一股血腥味,从老兵屋子里发出来的,她以为老兵杀鸡子把鸡血就放到屋子里的,就去骂他,一进去,看到老兵躺着,一只手搭在床边,还冒着血泡,“没得命唠,我赶快跑出来,不停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警察来了以后,断定为自杀,老兵用那把断了的刺刀割开了手腕。
        “小王,你说,”卢仪凤还没平静下来,“死老兵这不是作践人吗,死哪儿不行呀,非要死在这里,我一想起来,胸口就扑通扑通跳,吓死人啦……”
        我什么也话说不出来,转身走到枇杷树下,揪下了一片叶子。
        
        歌唱的哑巴
        
        栖霞街南边的山坡上有一排石墙瓦顶的老房子,原来的住户都搬走了,住着的都是外来讨生活的,以收破烂和拾破烂的为主。
        哑巴一家住在老丁家的两间老房子里。哑巴一家三口:母亲和两个女儿。两个女儿也是哑巴。人们叫母亲“老哑巴”,叫那个十八九岁的大女儿“大哑巴”,叫十五六岁的小女儿为“小哑巴”。人们不知道她们姓什么叫什么,也不知道她们从哪里来的。
        哑巴一家都是拾破烂的。别人拾了破烂直接挑到收购站去,她们拾了破烂先挑回家,倒在一起,分类整好,再挑到老鲁的收购站。
        别看她们是哑巴,可是什么都懂。老鲁过磅时,老哑巴和大女儿都盯着磅秤看。老鲁说,死哑巴精着呢,你别想多赚她一分钱。有一次,老哑巴将一块厚铁皮从一堆铁皮里抽出来,要当铁块卖 。老鲁不同意,老哑巴急了,比划着铁皮的厚度,大哑巴用脚踢着厚铁皮,又指着老鲁的耳朵摇着头。旁边的人说,鲁老板,她的意思是铁皮一踢有声音,铁块踢了没有声音。老鲁笑起来,日鬼了,她怎么晓得铁皮有没有声音,到底是真的聋哑还是假的聋哑?当时铁皮的价格是每斤一角,铁块每斤三角五。老鲁只好折中了一下,将那块厚铁皮按二角一斤收下了。
        哑巴一家是安静的。她们不出去的时候就坐在门前的银杏树下,互相看着,脸上带着笑,偶尔“啊啊”地交流。小孩子们好奇,老丁的两个孙子和老鲁的儿子鲁小波常去逗她们,鲁小波张着嘴,用手指弹着舌头,学她们“啊啊”地说话,小哑巴拾了石子就砸,追着他们打,一直追到他们家。栖霞街的人说,三个哑巴中小哑巴最坏。
        有一天,哑巴一家去收购站卖货,看到收破烂的老何有一台旧电视,小哑巴就打手势问老何电视机能不能看,老何说能看,就把电视机搬到老鲁家测试。小哑巴看到了图像,高兴起来,叫老哑巴买下来。老何要价80块,老哑巴向他伸了五个指头。老何摇头,老哑巴转身就走。小哑巴赶快拉住母亲,又问老何价钱。老何说60 块,少一分不行。旁边的人劝老何,说哑巴一家不容易,你少赚点,卖给她们吧。老何犹豫了一下,说看你们是哑巴,我卖了。谁知小哑巴狠狠瞪了老何一眼,拉起母亲就走。旁边的人说,老何,你讲她是哑巴,她生气了呢。老何说,她们又听不见。旁边的人说,你错了,哑巴耳朵听不见,可她会看你的口型,猜出你说什么话的。
        后来,哑巴一家从别人那里买了一台旧电视。
        大家都说,哑巴看电视有什么意思,又听不见。可是哑巴一家爱看,她们拾破烂回来不再坐银杏树下了,都守在电视机前。有人去她们家串门子,她们很高兴,又端板凳又倒水,还拿出瓜子花生让你吃。老哑巴指着电视“啊啊啊”,满脸是笑。她们听不见声音,可是一点看不出有哪里不懂,看到搞笑的地方她们也笑,看到伤心的地方一样流眼泪。
        苏北徐州的老彭和老方常去哑巴家看电视。有一天,老彭刚进去,小哑巴就拉下脸,很不高兴的样子。老哑巴站起来,就把老彭往门外推。老彭莫明其妙,气哼哼走了。老彭对别人说,妈的,不就一台破电视么,不让我看,老方浑身脏兮兮的她们不嫌,偏要赶我走!
        老方对老哑巴做着手势,意思是说,大家出门在外都不容易,你就不要赶老彭走嘛。哑巴比划着说,不是不让他看电视,你看老彭那样子,一个大男人光着上身,就穿一小裤衩,难看!
        这话传到了别人耳朵里了。老彭去收购站卖破烂,鲁老板逗他,老彭,你狗日的穿一小裤衩上哑巴家看电视,卵子都拖下来了,你还好意思。老彭说,妈的死哑巴,还穷讲究呢,听不见声音看什么电视,还找我的茬儿。
        哑巴家门前,沿着山坡有一条小路,经过退休医生卢仪凤家,接着栖霞街。卢仪凤去栖霞寺敬香,来去都要走哑巴门前,老哑巴总是主动和她打招呼。一天,卢仪凤看着她的大女儿在门前洗衣服,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她对老哑巴说,想给她大女儿找一个婆家,这男的是她侄儿,在水泥厂工作,工资很高,老了还有退休金,如果事情成的话,哑巴一家三口都可以住到男方家里去。
        老哑巴答应了,就带着大女儿,跟着卢仪凤去见男的。谁知道,见了面,大哑巴扭头就走,老哑巴也跟了上去。原来,卢仪凤的侄儿是独臂,几年前被机器轧掉了右 胳膊。卢仪凤一再追着老哑巴说,虽说她侄子少了一只胳膊,但是工作照做,在水泥厂的收发室,工资也不比原来少,银行里还有一笔工伤补偿款。哑巴不知听没听懂,反正不理她,卢仪凤又打手势又说话,急出一身的汗水。
        “我这是做善事,她们一家不听,三口子全是哑巴,不找个依靠,看她以后过什么日子。”卢仪凤逢人就讲,说完了微闭着眼念道:“阿弥陀佛,但愿佛主怜见这一家。”
        卢仪凤从哑巴家门前经过,哑巴家三口就不理她了,小哑巴还会“砰”的把门关上。
        “三个哑巴没有一个懂道理的,还恨起我了!”卢仪凤很委屈,对别人说:“我这是做善事,又不是害她们。”
        卢仪凤再去栖霞寺敬香,就不走哑巴家的门前小路了。
        雨天的时候,哑巴家的人很多,就连以前因为穿裤衩被她们赶走的老彭也穿戴整齐的去了,不是去看电视的,是去看大哑巴和小哑巴跳舞的。
        不知什么时候,老哑巴的两个女儿学会了跳舞。老哑巴指着电视比划着说,意思是两个女儿是跟电视学会跳舞的。人们不知道她们跳的是什么舞蹈,只是觉得好看。 她们有时是一个人独舞,有时是两个人共舞。在大集体时参加过文艺宣传队的老方说,真是神了,这姐妹俩听不见音乐,没有伴奏,还能学会跳舞。人们议论她们时,都不敢说“哑巴”两个字,怕她们从口型上看出来,一生气把自己赶走。
        人们好奇地充满鼓励地看着她们的舞蹈,她们越跳越投入,屋外的雨声好像是一种伴奏。
        平时,哑巴家三口是分头出去拾破烂的,谁先回家谁做饭。那天,老哑巴和小哑巴做好了午饭,大哑巴还没回来,她们等急了就先吃了,三口当中谁迟回来一些时间也是正常的。但是她们吃了饭,等了二个多小时也没有回来。母女俩急了,先到收购站打听,然后又到处问熟人,都没有人说看见。母女俩于是分头去大哑巴常去的 化工厂附近、长江边、甘家巷寻找,找到晚上也没有结果。
        有人叫她们赶紧去派出所报案,她们去了,派出所当然回答说有消息通知她们,但是还要她们自己找。母女俩又找了一夜,仍然没有结果。第二天快中午时,她们把栖霞街能见到的外地人和平时对她们点头微笑的当地人都带到了家里,小哑巴比划着说,请大家帮他去找姐姐,为了感谢大家,她跳一个舞给大家看,如果找着了,以后天天跳舞给大家看。说着,就跳起舞来,边跳边流泪。
        人们都估计大哑巴这次失踪凶多吉少,不忍见她一遍遍地跳舞,叫她停下,说你放心吧,一定尽力。
        没想到,小哑巴这种方法还真管用。傍晚时,拾破烂的安徽人老兵急匆匆回来了,说他看见了大哑巴,不过却是个凶讯:大哑巴躺在沪宁公路边上的水沟里,死了。
        老鲁用摩托车将老兵带去派出所,老兵又带着警察赶到了出事地点。
        经法医鉴定,大哑巴死于车祸,一辆车从身后将她撞下了水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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