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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霞街(两篇)

发布: 2012-7-19 18:54 | 作者: 王往



        酒中的刺刀

        我到栖霞镇的第四年认识了小卫,我们在退休医生卢仪凤家租了一室一厅,同居了。我们房子的北山墙接着一个小房子,里面住着老兵。
        我和老兵早就认识了,我是收皮货的,他是拾破烂的,我们常常在老鲁的废品收购站碰面。
        老兵七十多岁了,可是身体很好,从没见他咳过喘过,走路都是跨着大步子。
        我们住进卢仪凤家,老兵很高兴,喊我过去喝酒。老兵的房间很小,床和锅灶连在一起。烟囱上和屋顶上垂下黑黑的灰条子,床头的电灯线上叮满了苍蝇。他个子高,进出都把腰弯得很低。
        卢仪凤说:“老兵,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拉呱(南京方言:脏)死了,还好意思请人家喝酒,谁能喝得下去。”
        老兵并不生气,呵呵笑着:“没有老伴收拾能不脏么,人家小王找个媳妇来收拾了,你叫我到哪找人收拾,你给我收拾吗?”
        “我收拾你个魂,死老兵,看见你打脚骨拐子都来气!”
        卢仪凤骂完,就关门走了。她要去栖霞寺敬香,每天下午都去的。我们没住进来时,就听老兵说过。
        卢仪凤走了两步,又回过头说,“老兵,你不要再烧胶鞋底、车胆皮了,臭死了。小王,不要让他烧了。”
        老兵还是呵呵笑着:“不让我烧胶鞋底、车胆皮,我烧什么,烧电烧煤?烧不起哦,我要像你有退休金就好了。”
        “谁让你当逃兵的,你要不当逃兵不是什么都有了,啊是的(南京方言:是不是这样)!”卢仪凤气冲冲走了。
        老兵大声笑起来:“不当逃兵,我恐怕早死了,哪轮到你赚房租费!”
        栖霞街人都知道老兵的故事。
        老兵是安徽人。据最先来栖霞街做生意的鲁老板讲,老兵比他还先到栖霞街,老兵拾破烂已经有十多个年头了。老兵姓鲍,因为老爱讲他当兵的事,鲁老板就叫他“老兵”,栖霞街人也都这么叫了。
        老兵最爱讲的是他见过蒋介石的事。只要你看到他坐在收购站门前的香樟树下,跷着腿,两手抱在膝盖上,眉飞色舞的,身旁有一两个人,必定是在讲这事儿。
        “有一天”,老兵说,“我们正在山头布置阵地,蒋介石上来了。好家伙,前后都是卫兵,眼睛都冷冷的。蒋介石呢,很和善,先对对我们挥手,又取下白手套和我们团长握手,再和士兵握手,满脸是笑……”
        “也和你握手了吧?”他的同乡、收破烂的小常每次都这样问。
        “那还能不握,我当时是副班长呢。”老兵挥手赶了一下苍蝇,得意地说。
        “老兵,上次,你可说你是班长的,怎么又降了一级?犯错误啦?是不是玩小寡妇了?”老鲁一边用脚归拢着小常的塑料瓶一边逗他。
        “那可不敢,国民党跟共产党一样,也不准胡来的,共产党管得严罢了。”老兵说,“我那时候就是副班长,当班长是后来的事。乖乖,蒋介石的手指又白又软,跟 女人手指似的。他跟我说,年轻人,好好打鬼子,弗要退却,弗要做亡国奴。我当时没大听懂,什么弗要弗要的,后来人家告诉我,弗要就是不要。”
        老兵接着说,那一年他才十八岁,当差已经两年了。那天,蒋介石还对他们说,列位将士,这一仗我们一定要取胜,取胜了,就阻挡了日军南下的脚步,为将来全面 歼灭日军赢得时间。打鬼子不是为了我蒋某一个人,是为了国家,为了你们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为了生我们养我们的土地……团长带头喊了一声,“誓死抗日, 请委员长放心”,士兵们上下挥着枪跟着喊,“誓死抗日,请委员长放心”,有些士兵眼泪都流下来了。
        “那一仗你们赢了没有?”小常问他。
        “赢了!”老兵站了起来,“鬼子飞机、大炮都用上了,冲了三天三夜,也没翻过山头,我们子弹打光了就跟他们拼刺刀,把他们全撂在了山坡上。”
        “你就弗要吹了,老兵。”老鲁把“弗要”两个字拉得长长的。
        “嘿嘿,”老兵笑着,“你学的不像,你又没见过蒋介石。”
        老兵很爱喝酒,每天卖了货,就去菜市场买菜,再到老黄的小卖铺买一瓶酒。一瓶酒,中午喝一半,晚上喝一半。老兵喝酒很慢,一顿酒要喝一两个钟头。他烧好了菜,就把那张捡来的破茶几挪到门前的枇杷树下,坐到两块摞着的砖头上,摆一只碗,倒得满满的,喝一口酒,吃一筷菜,边吃菜边看着酒碗。平时,老兵的脸是松弛的,一张口就笑,只有在喝酒时才绷着,看不出有什么享受。
        他一喝酒就叫我,我开始不答应,不是嫌他脏,是觉得他的收入少,喝他的酒吃他的菜有点“那个”。小卫对我说,你不要总是拂了他的好意,陪他喝点酒,我们再叫他来我们这儿喝酒,不就是了。
        我陪老兵喝酒,老兵的表情就生动了,什么也不想了,只顾跟我说话。老兵说,他先是跟着国民党打共产党,后来又打鬼子,打完鬼子又打共产党,再后来又跟共产 党打国民党,最远的地方北边到河北,南边到广西,一年到头拎着枪跑。都说打了胜仗要过上好日子,可是哪天胜仗根本不晓得,倒是不断见到死人,常常一死一大 片。人到老了都会说,晚上脱了鞋子,不晓得早上能不能穿上,可是当兵的命就不能用一夜来算计了,这会儿你活着,过一秒钟就可能倒下了。
        “唉,死了也就死了,不过少喝几杯酒,”老兵抹着胡须笑着,“当初我要是不会逃回来的,要么死了,要么是过上好日子了。”
        我问他:“你为什么要逃回来呢?”
        他说:“有一年,我被共产党俘虏了,冬天的时候又去打国民党,国民党武器好啊,把我们包围了,上有飞机扔炸弹,下有坦克往前拱,我们拼命抵抗,从早上打到夜里,不知死了多少人,想往前冲,还被自己人的尸体绊倒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倒下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的,就见大雪直飘,风也呼呼地刮,战场上好像只有我一个人,我从来没那么害怕过,爬出死人堆,我又不敢走大路,怕被国民党再次抓去,我就躲到树林里,我想找自己的部队,可是到哪找去,我想逃回老家算了,我大路不敢走,你不知道会碰上什么队伍,碰上土匪也说不定,我就走荒野,走了一个多月,才到安徽老家。到了老家一年多,全国就解放了,你说我这命 多不好,再撑下去,只要不死,我不是也过上好日子了。奶奶的,怕死……”
        老兵只说他年轻时当兵打仗的事,其他的几十年生活从来不提,但是我们都知道,因为栖霞街有他十几个老乡,其中还有他的侄儿。
        听他们说,老兵逃回家乡后,娶了媳妇,生了一儿一女。老兵爱喝酒,喝醉了就打老婆,再加上穷,老婆就带着女儿跑了,老兵把儿子拉扯大了,儿子和媳妇对老兵也不好,责任全在老兵:他改不了贪酒的毛病,也不爱做农活和家务,这在乡村等于是个二流子。有一天,老兵一使性子,就离家出走了,这一走就是十多年,从来不回家。
        小常跟我们说:“你别看老兵现在老老实实地拾破烂,那是他老了,没得办法了,以前脾气可坏了,你们外地人不知道,你看他侄子就在栖霞街,可是从来不惹他。”
        老兵请我喝酒,我隔三差五也请他喝酒。我们不在门前的枇杷树下喝,在屋子里。老兵说,跟你喝酒好,你这里像个家的样子。卢仪凤看到后,就站在门边上笑:
        “小王,你们俩口子蛮胎器(南京方言:大方)的嘛,请他喝酒呢。”
        我说:“大伯也常请我喝酒的。”
        老兵看了一眼卢仪凤说:“老太婆,我很有福气。啊是的?”
        老兵模仿着卢仪凤说话的习惯,也在结尾加个“啊是的”,把我和小卫都逗笑了。
        卢仪凤就“哼”了声:“那你就享福吧,我走了,敬香去了,没得闲心跟你在这吵窝子(南京方言:斗嘴)。”
        卢仪凤走后,老兵说:“敬香有什么用,每天下午都去,念经、烧香、拜佛!就她这样子,也配信佛?一炷香几块钱,她也舍得花,可我这20块钱房租,离月底还差几天呢她就催了,这哪像信佛的?小王、小卫,你们说是不是?”
        我们都笑。
        老兵又说:“我才信佛呢,小王、小卫,你们看我像不像信佛的?”
        “看不出来。”我说。
        “以前,”老兵说,“我找过栖霞寺的一个方丈,我对他说我不想拾破烂,没意思透顶了,可是我也这么大岁数了,别的也做不动了,有什么办法呢?”
        我们都很好奇,想知道方丈怎么回答他。
        “方丈说拾破烂有什么不好,一来可以清洁自然,二来可以养活自己,很好啊。我说,我可不是为了清洁自然,我就是想问你,除了拾破烂,我还能得什么?”
        “方丈怎么说的呢?”小卫问他。
        “方丈说,施主啊,清洁自然容易,清洁自己的心就难啦,依我说拾破烂就很好,一来不要任何成本,二来不跟他人发生纠纷,让你内心自在,没有障碍,实在是好事啊,你不必折腾其他事了。可是我不服气,我对方丈说凭什么就该我拾破烂,我年轻时在部队当个班长啊,我是出生入死啊,你们知道方丈说什么?”
        “说什么呢?”
        “方丈说,”老兵喝了一口酒,眼睛突然明亮起来,“方丈说,你总是想着过去,活在年轻的时候,觉得今天的日子委屈了你,所以你就活得不自在了,你要这么想,年轻时我出生入死是对的,没有白活,年老了我拾破烂养活自己,来去无牵挂,多好。嘿嘿,我让方丈说通了,拾破烂买酒喝,自在自在!我这不是也信佛了 么!”
        我们又笑起来。
        老兵说:“逗你们玩的,我信什么佛,要信佛,我就不能喝酒吃肉了。”
        有一天,老兵上午没出去,中午和晚上也没起来喝酒。我和小卫去了他房间,问他是不是病了,老兵说没有病,睡睡就好了。
        卢仪凤也进来了,对老兵说:“你恐怕是有病了,赶快回老家去。”
        老兵翻身,朝着墙壁,不理她。
        卢仪凤跺着脚对我们说:“你们看,死老兵还赖在这不走了,有个三长两短的,怎么办啊。”
        我去找老兵的侄子,他侄子就说了一句话:我不管,死了算。
        我回家后,老兵起来了,倚在床头。小卫为他做了一碗青菜鸡蛋汤,用汤匙喂他。老兵喝了两口,就叫小卫把汤碗给他自己端着,说他能动得了。
        老兵接过汤碗,舀了一汤匙,要送到嘴边时,眼泪掉下来了。
        老兵身体好了后,又去拾破烂了。
        栖霞街上的小孩子也知道老兵的故事,放了学就缠着他讲打鬼子的故事。老兵就放下担子,坐到扁担上,两手抱着膝盖讲了起来:“有一天,我们正在布置阵地,蒋介石上来了……”
        孩子们马上反对:“不要讲蒋介石,他是反动派,我们不听,讲打鬼子的。”
        “好好好,打鬼子,”老兵笑着,“天亮了,鬼子开始往山上冲,鬼子飞机、大炮都用上了,我们也不怕,先用步枪打,一扣扳机鬼子倒下一个,不停扣扳机,鬼子不停往下倒,鬼子快到山头了,我们的机枪开始扫射了,嗒嗒嗒,打着了鬼子的胸口,鬼子又倒下了。鬼子冲了三天三夜,也没翻过山头,我们子弹打光了就跟他们拼刺刀,把他们全撂在了山坡上。”
        “那你身上有没有伤?”一个女孩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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