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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难·诗意·现代性——朱山坡小说印象

发布: 2012-5-17 22:14 | 作者: 王迅



        短篇小说《鸟失踪》(《天涯》2009年第3期)和中篇小说《败坏母亲声誉的人》(《钟山》2010年第1期)是朱山坡的最新作品。从这两部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朱山坡试图不断寻求自我超越的勃勃雄心。《鸟失踪》的篇幅很短,寥寥数言,竟能托起一个相当宏大的思考,这又足以显示了朱山坡的叙事功力。父亲嗜鸟如命,甚至把它当作另一个儿子看待,尽管在小说的最后,作者暗示了父亲确实还有另一个儿子,战死越南,客死他乡。但这并不重要,小说的叙述重心不是讲述一个寻亲的故事,而是思考人与自然如何才能达成和谐与共生,或者说小说主题的核心指向是对生命与生命、人与自然的复杂关系的深层思索。小说中的那只八哥简直就是一只神鸟,父亲对它的痴迷与热爱,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而对鸟的亲近和依恋,以及生存互动的默契,使父亲暂时戒除了酗酒、好赌、嫖妓、懒惰等恶习,在某种程度上这也可以看作是“我”和母亲对父亲实施的拯救。父亲在表面上看似恢复了平静,但这是生命的另一种平衡状态——否定的平衡。因为,父亲对鸟的痴迷是极端的、疯狂的,这种极端和疯狂几乎到了神经质的程度,从编织鸟巢,到森林共眠,再到鸟失踪后父亲对鸟的苦苦寻觅,以至于父亲后来也失踪了。鸟的失踪意味着自然生灵对人类的离弃。这直接导致父亲的生命再度丧失平衡。这就是《鸟失踪》昭示出的人与自然之间所存在的神秘联系。小说在叙事结构上也别具匠心,一条线是父亲和鸟的共生经验,作者以此展示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的动人画面;另一条线是“我”和母亲对父亲的拯救,以及“我”联合村民对失踪父亲的寻找。一方面,尽管鸟的出现在客观上拯救了父亲,改变了父亲的不良嗜好,但同时鸟的失踪也使父亲的生命陷入了困顿,并直接导致了家庭乃至整个山庄的焦虑、纷乱与无序。另一方面,父亲对鸟的痴迷和寻找,不仅隐喻了人类回归自然的生存理想,也暗含着作家对自然生态与人文环境失衡状况的深层忧虑。而“我”及母亲和山民对父亲的寻找,在客观上也就成了整个人类的寻找,而这种寻找某种意义上是作者抽象的宏大意愿的一种象征化传达。
        如果说《鸟失踪》以父亲的行动作为隐喻,表达作者对未来人文生态环境的焦虑,那么《败坏母亲声誉的人》则把母亲作为主角推向前台,为我们展现了一个“跟着感觉走”的女性形象。在这个小说中,作者把审美视点从宏观文化生态的关注转向内在文化伦理的拷问。一般而言,母亲的形象在现当代文学中大都是伟大的、神圣的(《金锁记》《玫瑰门》等作品中极少数的变态型母亲除外)。即使是如莫言这样极具反叛精神的作家,其小说中的母亲一般也是以正面形象出现的,往往呈现出宽大、无私、坚毅的精神形象。关于母亲的叙述,《欢乐》的遭遇具有代表性。这部不到八万字的作品问世之后遭到评论界的猛烈抨击,他们的理由是莫言用跳蚤亵渎了母亲的神圣,进而把莫言的“母亲”强行地贴上公共母亲的标签。事实上,这类批评言论是对《欢乐》的一种误读。在这部备受争议的小说中,母亲的形象是崇高的、坚毅的,神性依然存在。因为在这个小说中,莫言讲述的是一个“正在倒塌的形象”,“一个衰落了的母亲”。这种解读基于作家的叙述方式。莫言的非同凡响之处体现在小说的叙述上(叙述者即小说中母亲的儿子),正如余华所言,《欢乐》通过叙述者“用强壮的声音来讲述软弱的力量。”[5]在朱山坡的叙事中,叙述者也是小说中母亲的儿子,在“我”的叙述中,母亲的形象虽不如《欢乐》中那样显得触目惊心,但母性的光环被层层剥落,因为作者强调的是作为女性最为根本的欲望需求。我以为,与其说女主人公是一个没有责任心的母亲,倒不如说她是一个决绝的个性主义者。母亲不顾亲朋好友的反对,也不理睬“我”的哀求,只听凭欲望之神的牵引,便执意嫁给了“一条疯狗”。为此,这位母亲付出了极大代价,小说中写到:“母亲跟着这样一个声名狼藉的人生活了二十年,饱经风霜,受尽屈辱,现在已经白发苍苍,没有一点从米庄出走前的威严、傲慢和霸气,变得谦卑、谨慎和低微,跟大街小巷上捡拾垃圾的老太婆毫无二致。”尽管小说所呈现的一个母亲的情感沧桑,已足以让我们获得一次新的阅读经验,但在我看来,更能显示作者叙事才华的,并非这个故事本身,而是小说所采用的叙事视角——以第一人称“我”的视角讲述故事。这种视角的选择,不仅突显了小说的形式感,也使小说的审美价值和意义空间得以增值。“我”与女主人公的关系(母子关系)很特殊,正因为这种特殊性,让我们看到两代人之间那种基于人性的复杂关系。这部作品的人物关系设置,很容易使我想到鲁迅在他很多小说中所采用的结构模式:看/被看。然而朱山坡在这里无意探讨集体无意识的国民劣根性,而是想借此结构模式来呈现一种新的文化伦理。正是因为小说以儿子的视角去打量母亲的情感经验,小说的意义空间才变得复杂和丰富起来。我想,对这部小说来说,也许只有这种叙述形式才是最有效的。作者通过“看”与“被看”的模式置换了我们许多旧有观念,彻底颠覆了既有文学对“母亲”的文化想象。
        从“米庄”系列到《和范宏大告别》,再到《陪夜的女人.》、《鸟失踪》、《败坏母亲声誉的人》等重要作品,朱山坡小说的叙事风格在短短的三四年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从对现代性的思考,到对现实苦难与生存困境的关注以及文化伦理的质疑与重建,审美视点的转移和精神向度的变化,使他的写作路子向着更为宽广的艺术空间延伸。客观地说,朱山坡已经初步建立起自己的审美个性,但对他未来的创作作出某种判定还为时尚早,其中充满变数。当然这种变化是有限度的,并非是对旧有叙事框架和体系的彻底否定。从他的创作历程看,无论怎样变化,那些非常个人化的艺术特质依然保留在他的叙事中,比如,小说的叙述语调延续着一贯的冷静、尖锐和不动声色,作者保持着良好的叙事素质和写作心态;在叙事中依然执拗地贯穿着极具诗意化的文学想象,相较于当下文学整体上艺术想象显得滞重有余而轻盈不足的现状,这种轻灵的诗性特质就显得尤为可贵。朱山坡认为,小说家要有诗人一样丰富和大胆的想象力,让小说也带上诗意。他的才情也在于此。朱山坡很多小说在整体上都洋溢着诗的意境。而这种诗境的生成又得益于意象、隐喻、象征和陌生化等现代叙事手法的娴熟运用。这些修辞的引入不仅增大了小说语言的艺术张力,也为叙事的审美升华提供了有力的形式支撑。朱山坡在艺术探索的道路上不断地寻求超越,他的小说创作确实值得期待。作为研究者,我希望他的写作能够不断穿越尘俗喧嚣的消费主义时代,避开物欲的新意识形态的遮蔽,抵达那个只属于他自己的精神属地。但必须指出的是,一个作家的精神属地应该有所附丽,它不是空中楼阁,也不是随意转换的战场,而是作家写作持续向前迈进所依凭的精神根据地。有如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马贡多,有如莫言的高密东北乡。在朱山坡的艺术世界里,“米庄”就是他写作意义上的精神根据地。那里暗藏着故事生长的重重玄机,或许,在某个偶然的时刻,朱山坡一旦开启某个叙事机关,他就能创造一个新的传奇。尽管朱山坡在他的文学道路上已走得很远,并以大量的优秀之作显示出斐然的成就,但我还是要提醒他,不要轻易离开那个出征的初始之地——那个充溢着审美潜能的“米庄”,就像沈从文不愿抛弃那个蕴藏着诗意的湘西世界一样。
        注释:
        [1]、[3]朱山坡:《我所能表达的世界》,载《花城》2005年第6期。
        [2]孤云,朱山坡:《不是美丽和忧伤,而是苦难与哀怨》,载《花城》2005年第6期。
        [4]张燕玲:《以精神穿越写作——关于广西的青年作家》,载《南方文坛》2007年第5期。
        [5]余华:载《我能否相信自己——余华随笔选》,人民日报出版社1998年版,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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