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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灯

发布: 2012-5-03 21:00 | 作者: 冉冉



        新月婆婆有些后悔。不是后悔当初犟着搬出来和关婆婆同住,而是后悔没有为和关婆婆长住作好准备。齐莲给婆婆办过一张信用卡,但她没带卡只带了些现金。齐莲还给过婆婆几个应急的电话号码,说自己万一不在可以找他们。婆婆带好了那张写有电话号码的纸,但没有当回事,想不起那纸条最后被收捡到了那里。她想,自己会有什么急事呢,真有什么事,到齐莲的病房去找她也来得及。

        新月婆婆把齐莲开的一个小诊所叫住病房。病房里只有几张床。但附近几个小区的人都爱来这里看病,生意格外好。齐莲以前是一个大医院的护士,后来自己租了门面,请了两个医生和护士,俨然做起了老板。也许是遗传吧,齐莲对医术和医道很有悟性,再加上她的憨厚和诚恳,好多病人都成了她的朋友,有朋友想帮她把小诊所做成社区医院,把生意做大。齐莲倒不想做什么大生意,她已经很是知足,能够在这座城市找到一个立足之地,能够和婆婆一起安稳地生活是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新月婆婆也很为齐莲骄傲,这不仅仅是因为她能养家糊口,还因为她像爷爷一样受病人喜欢。

        新月婆婆最先要搬出来和关婆婆住,齐莲很是不安。她知道婆婆担心她的婚事,怕她影响自己的生活。但婆婆的理由却是为自己,齐莲有事的时候,她独自在家太孤单了,她想有个伴,加上,关婆婆的样子真有几分像她以前的老姐姐。爷爷死后,老姐姐帮着她拉扯孩子,靠采药和手工艰难度日。齐莲虽不愿意跟婆婆分开,但婆婆说得在理,只好尊重她的意见。

        两个婆婆刚住在一起的时候,隔三岔五会去齐莲病房看她。每次去齐莲都要给她们买一大堆东西,然后坐出租车送她们回来。慢慢的,她们去得少了。有天过去,看见医院关了门。跟着再去,门还是没有开。

        最先着急的是关婆婆。她嘴上没说什么,神情却有些惊惶。新月婆婆安慰道,齐莲不会有事的,她关门总是有关门的道理。过几天,关婆婆又跑去看,回来报告说,门还是没开。新月婆婆仍然安慰她,说齐莲没事,不用急的。

        新月婆婆手里的钱,够两人省吃俭用地应付一阵子。但钱花一分少一分,眼看又要找房子搬房子。要命的是,关红在这时候添乱,她找人去和老男人算帐,结果反被打得住了院。

        关婆婆躺在床上,头疼。她把头偏来偏去,做出躲避球砸的样子。新月婆婆已经给她刮过了痧,正准备给她拔火罐。

        关婆婆头上的痛传遍了全身,浑身痛,还软。新月婆婆在药铺买了几样草药熬给她喝。喝完两付药后,她便有了些精神,喝第三付的时候,有些兴奋,仿佛喝了酒。

        新月婆婆在厨房做晚饭。关婆婆坐在床头探头探脑。她一会儿看镜子,一会儿看客厅。她已经用手在脸上抹了几次,仿佛刚刚从噩梦中醒来,要抹掉那些晦气。前两天昏睡,她究竟梦见过什么,已想不起。在关婆婆一生中,哪些是噩梦哪些是不堪忍受的现实,她常常分不清。但从中逃脱的轻松,她是记得的,每一次脱身都像是出浴。

        新月婆婆在厨房炒菜,锅里“噗”地一声响,立马就闻到辣椒的呛香。有淡淡的油烟从客厅透过来。关婆婆又抹了抹脸,她看见了镜中的自己别扭地坐着,脸色阴沉。

        郁闷来自前两天——关婆婆病中,新月婆婆替她去看过医院的关红。当时她极不情愿却又没法阻挡。那可是雪上加霜,比生场大病还要她的命。关红对新月婆婆说了些什么,洞若观火的新月婆婆在关红身上看到了什么,这是关婆婆最为担忧的。关红浑身上下都有关婆婆倒霉的烙印,可以说,她就是关婆婆破败生活的证据。

        关婆婆心灰意冷地坐在床上,一副被人看穿了真相却又不甘心的样子。她已经想不起以往翻来覆去对新月婆婆说过些什么,眼下该怎样辩解和掩饰。她早就明白,撒谎也是要有好记性的,否则稍有疏忽就会败露。可撒一点谎,编一点故事,已经成了她改不掉的习惯,有时是故意的,迫不得已的,有时却是无意的,不知不觉的。

        吃饭之前,新月婆婆送来了热毛巾。关婆婆坐在床上吃饭,新月婆婆坐藤椅上陪她吃。关婆婆在咀嚼的过程中,不停地拿眼角去瞟新月婆婆。新月婆婆每当碰到她的目光,都对她笑笑。在她看来,关婆婆的气色已有好转,她的中药见了效。

        收拾完毕,新月婆婆打了盆水,要给关婆婆擦身体。她在病中流了许多汗,新月婆婆已给她擦洗过几次。但这一次关婆婆坚决不干,仿佛她的身体是更加确凿更加不堪入目的证据。她多想回到最初相识的那些日子。那时候,新月婆婆看她只是一张白纸。

        喝过药,新月婆婆递给她一杯糖水,爱怜地看着她。关婆婆心头一热,便请求新月婆婆坐过去陪她。

        两个婆婆并排坐在床头。关婆婆想试探一下新月婆婆到底在关红那里看见了什么。但犹豫着,她决定先绕些弯。她侧过头问:“你说的那个老姐姐,到死都没有嫁人啊?”

        新月婆婆说:“一直独身。”

        “那她有没有暗地里跟谁好呢?比如在庙里跟师傅,还俗后,跟周围的随便什么人?”

        新月婆婆笑了笑说:“她跟谁都好,包括无端欺负她的人。”

        “我说的好,是男女之情。”

        新月婆婆微微笑着,没有说话。她想起在齐平去世后,最难熬的那些日子里,老姐姐陪着她,教她学佛,还教她唱山歌。那是些情歌,老姐姐唱得深情无邪,老姐姐唱一句她学一句。常常是从午夜到天亮,两个女人一前一后地唱着,在深情的吟唱中交换着彼此的怜惜。谁说老姐姐不懂得男女爱恋。她爱她认识的每一个人,爱得自己遍体鳞伤。新月婆婆想起,老姐姐临终的样子:她安适地躺着,那张脸像雨后的湖,岛是岛,水是水,涟漪是涟漪。老姐姐一生饱受孤苦与摧残,却能以那样悦目的姿容辞世。

        老实说,关婆婆某些时候(比如念经、酣睡或者痛哭的时候)真有几分像老姐姐。她晶亮的眼睛秀气的鼻子真有几分像。关婆婆是不是老姐姐在尘世的一个替身?一个影子?如果老姐姐换到关婆婆的位置会是什么样子?

        在新月婆婆走神的这一会儿,关婆婆已经把话题转到了齐莲身上。对她的突然失踪,关婆婆提出了好几种揣测,每种揣测都是个血肉俱全的悲剧。她挤眉弄眼灵感四溢,在恣意想象和信口胡诌中似乎轻易就实现了平日难以企及的隐秘平等。当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立马闭了嘴。

        新月婆婆虽然也弄不明白,像齐莲这么懂事的孩子也会做出这等粗心的事。但她不愿意相信齐莲会有什么不祥。她倒愿意相信,齐莲是去哪里旅游或是隐居修行了,她说过的,如果她真的要皈依,就会斩断尘缘,彻底皈依。但她这样做,至少得打个招呼。

        “怎么说,也不该丢下你……莫非是嫌我……”关婆婆说。

        新月婆婆摆摆手,肯定地说:“她没有丢下我,也不会丢下我们不管。没跟我们联系,恐怕也是不方便。你不要往坏处想,你不想,坏事就不会发生。”

        当话题转到关红那里的时候,关婆婆已不再关心新月婆婆究竟知道自己多少底细。她倒是替新月婆婆担心,齐莲明摆着是不见了踪影,如果失去了齐莲,新月婆婆举目无亲,比自己还可怜。

        两个婆婆住的楼房早已搬空。四处黑咕隆咚,唯有她们的房间还亮着灯。

        阳台上烧过的纸已经变成了灰,香和烛还在燃。

        敬过菩萨,两个婆婆正在吃饭。桌子上有菜有肉,还有自己酿的米酒。

        关婆婆不时地给新月婆婆夹菜,新月婆婆也不停地举起杯子,小口小口地和关婆婆干杯。今天是她们在一起生活的两百天。两个婆婆都记得清楚,从第一天,走进她们共同的新家开始,她们甘苦与共,整整度过了两百天。

        关婆婆喝过了酒是很可爱的。她想起了一个笑话,还没说,自己先笑起来,那是一个粗俗却温馨的笑话。她不能对新月婆婆讲。她开的是另一个玩笑,她劝新月婆婆去跟老卢成亲:“你当夫人,我当丫鬟。”说完,两个婆婆相视而笑,目光里充满柔情。

        齐莲的事有了消息。是一些不妙的不太确切的消息——有人告诉关婆婆齐莲暗地里卖毒品被公安逮走了,有人说她卖的假药出了人命,有人说她被人坑了骗了债务缠身,逃债去了,总之是些倒霉事,关婆婆听说一个否定一个。相反地,她告诉新月婆婆,齐莲真去外地相亲去了,男方是一个居士,因为热恋,也因为相信两个婆婆能彼此关照便没有急着跟她们联系。

        找不到齐莲,关婆婆已不再着急,她已经想好了一个营生,就是像以前认识的一个居士那样,穿着古装去街边给人算命看相,她已盘算多日,以她的伶牙俐齿和察言观色,挣钱维持她和新月婆婆简单的生活不成问题。当然这事得背着新月婆婆,决不能让她知晓。

        对新月婆婆来讲,齐莲的事,她也不再着急,就像面对齐平的离去,老姐姐的离去,她也必须面对和接受齐莲的离去。聚有聚的因缘,散有散的根由,哪怕这缘由蹊跷得说不过去。人的一生就在各种各样的遗失中慢慢度过,每一种遗失都是死亡或死亡的模拟。

        新月婆婆也想好了一个营生,就是给殡仪店做花,她已见过店里的老板娘。新月婆婆会做各式各样的纸花,还会做各式精巧的冥车冥马冥房子。以她的手艺维持她和关婆婆的生活也不成问题。

        话虽然这么说,她们还是天天烧香念经。求阿弥陀佛求观世音菩萨保佑。她们相信齐莲会没事的,不久就会回来。

        关婆婆已喝了不少的酒,她一边劝新月婆婆少喝,又一边邀新月婆婆干杯。趁着酒性,她壮着胆问新月婆婆去看关红的时候,看见了什么,新月婆婆说,她看见了一个自闭敏感不会自卫的孩子。关婆婆还想问她听说了什么,但只是举起酒杯,什么都没问。

        两个婆婆吃过饭,进了关婆婆住的大房间。过不久,里面传来轻轻的哼唱,先是新月婆婆在哼,接着,是两个婆婆一前一后地唱。那歌是老姐姐唱过的。新月婆婆的声音柔和,关婆婆的声音悠扬。

        风在河面吹。那装点着千万盏灯的风像一条彩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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