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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灯

发布: 2012-5-03 21:00 | 作者: 冉冉



        “叫她来,你见不得。一副挨打相。说回去,回哪去,又没有结婚!”

        两个老人沉默了一会。关婆婆说:“她是个贱种,她老子都是,她老子的老子也是。”说到这里,她有些狠狠地破罐破摔地说:“也不晓得她有好多男人,这个贱东西。”

        关婆婆越说越亢奋。新月婆婆想转移话题,还没开口,就听关婆婆说:“你家妹儿也不会好到哪去。不过事事瞒着你。你兴许也是两眼一抹黑。”

        新月婆婆吃了一惊,她感觉自己的脸一沉,全身上下都在冒火。关婆婆太过分了。不过她没有开腔。她想,关婆婆心里难受,她想用对旁人的伤害来减轻自己的伤痛。

        “阿弥陀佛。我也有一双眼睛。走着瞧吧。”关婆婆接着说。

        新月婆婆放平了身体,对关婆婆说睡吧。关婆婆也躺下了,但又哭又说,持续了好久。新月婆婆迷迷糊糊地想着齐莲。她相信齐莲会没事的,肯定没事的。

        吃过早饭,走出门。关婆婆比起昨天晚上来就像换了一个人。那些沮丧迷狂疯疯扯扯简直就没有了踪影。这是新月婆婆熟悉的关婆婆,干练、利索,风风火火。

        两个婆婆走在通往农贸市场的路上。一路上都有人把目光投放在她们身上。两个婆婆今天穿的都是黑衣裳。新月婆婆因为头发白皮肤白显得有几分鲜艳,她紧致细小的身量,轻盈柔软的步态,和风风火火的关婆婆相映成趣。

        午饭是关婆婆做的,南瓜饭,青椒炒土豆,番茄汤,都是新月婆婆爱吃的。新月婆婆的厨艺也不错,关婆婆却总是劝她一边去休息。她说,你站旁边,我感觉像你保姆。不过新月婆婆坐着,关婆婆独自忙乎的样子更像一个保姆。也许是一开始就占了下锋,她跟新月婆婆一起,不管做什么都像是主仆。

        吃饭时,她们提到了老卢。在农贸市场两人都看见了他,新月婆婆低下头,关婆婆也没有招呼。新月婆婆本来想向他打听一下齐莲。老卢曾经是齐莲的病人。但新月婆婆担心老卢话多。他不仅话多,说话也不看场合。他曾在齐莲的病房里当着许多人的面露骨地夸新月婆婆,说她有功夫,说她仙风道骨。齐莲喜欢听这样的话,每当别人夸她的婆婆她总是火上浇油。她曾私下里对婆婆说,女人美到了极致就会像您这样。她认为婆婆的美是自己一点一点地长成的,就像一颗树长到最后长成了枝繁叶茂的样子。齐莲夸耀自己婆婆的时候,有说不出的自得,还有几分上瘾。有心的病人便在自己的亲戚熟人中为新月婆婆找出合适的人选推荐给齐莲。老卢也毛遂自荐。提亲的多了,婆婆便多了心。她忧心的是齐莲,她才该找到自己的依托,哪能守着婆婆过。

        齐莲从不正面回答婆婆的实际年龄。人家若问婆婆多少岁,她会满脸严肃地回答:六十以上百岁以下。她真说出婆婆的年龄人家也肯定不信。老卢比新月婆婆小几岁,可他自认为要比她大得多。齐莲对他说,我婆婆真的比你大。他说我无所谓。齐莲说,我婆婆没有养老金。老卢也说无所谓。齐莲说你图我婆婆什么呢?老卢笑,图她人好爽眼。新月婆婆也不是觉得老卢有什么不好。只是她身体里还装着自己的丈夫,那个人就在她的血肉里,只要自己活着,他就不会离去。齐莲知道,那个人是她的爷爷齐平。

        关婆婆跟新月婆婆提起老卢的时候,有些小心翼翼。她怕提到齐莲。她们住在一起的头两个月,还经常到齐莲的病房去。一来二去的,关婆婆对齐莲周围的人比新月婆婆自己还熟。新月婆婆提到老卢的时候也有些小心翼翼。她怕无意中有什么言语刺激关婆婆。她酒后的话在新月婆婆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记。

        关婆婆的男人其实还活着,但他究竟在哪里在做什么,她又含糊其辞,不愿细说。她开始老是爱打探新月婆婆和她丈夫齐平的事,听后却又是讪讪的,很不自在的样子。新月婆婆跟齐平结婚的时候,小得可以做他的女儿,他死的时候,新月婆婆不过三十多岁。她没有自己的孩子,守着寡,把齐平前妻的儿子拉扯成人。严格地讲,新月婆婆和齐莲并没有血缘关系,但她们婆孙的关系显然比关婆婆和她的孙女亲。

        关婆婆仗着自己男人活着这个优势,时常扯到夫妻的话题。她对死去的齐平似乎特别有兴趣。新月婆婆便给她讲齐平和他的前妻。那是新月婆婆见过的最般配的男女——男的儒雅得像孔子,女的美得像观音。齐平曾是一个军医。去台湾的前夕,妻子难产去世。他留了下来。后来在一个乡卫生院当医生。新月婆婆说到那对妙人时,仰制不住自己的爱慕,仿佛她不是那个孩子的后妈也不是那个女子的继任。新月婆婆夸齐平时,还情不自禁地夸起了自己的父亲,这一对年龄差不多的翁婿都一样的标致整洁,仿佛齐平书房耀眼的毛笔字。齐平的整洁不只是仪表的,也是骨子里的。新月婆婆说,挨斗的时候,他没法保持衣着、头发的整洁,就尽量保持脸部的整洁,不管遭受了多大的痛苦,他的脸始终是周正的,他的表情始终是镇定的,一丝不乱的。那些年,齐平被打成特务,新月婆婆作为配偶,三天两头都在挨斗。每次挨了斗回来,他们都要相互为对方洗头洗脚。洗着洗着还悄悄地笑,仿佛他俩比侮辱他们的人更胜一筹,不管他们身上挨的是什么,他们都有良药,都能从头到脚地化解。听新月婆婆说这些,关婆婆也想把自己的男人拿来说一番,但想了想,又不知从何说起。

        关婆婆是很想撮合新月婆婆和老卢的。她不敢正面说,便绕来绕去地夸老卢的子女。老卢有五个子女,不是经商的就是当官的。关婆婆不单说得出每一个子女的名字,还说得出她们的高矮。关婆婆不仅有很好的记忆力、侦察力,还有很强的判断力。在她看来,老卢以前是一个官,也是一个性情中人,所以官没当好,人也没做舒畅,所以他脾气大,不能和子女相处。她还认为像老卢这样孤独任性的人一旦遇到了意中人,一定就像逢到了第二春。新月婆婆一般不接这样的话题。但她觉得关婆婆很有趣,这般年龄还有这么高的兴致谈情说爱。俗话说少是夫妻老是伴,原以为女人的情爱会随着年龄的衰老枯萎,其实不是,女人到死都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女人,那是本能。自己不是这样的吗,在念想齐平的时候,那一刻不是在用作他妻子时那年轻的身心。与其说,关婆婆谈老卢的时候,有意无意地把老卢和情爱扯在一起,还不如说她是有意无意地把自己也扯进去。她说这类话题的时候,眉眼间闪亮动人。

        女人的一生实际上就活在两张网里,一张是现实生活的,一张是内心的,两张网都由男女关系构成,互为明暗,秘密对应。只不过,对新月婆婆来讲内心的那张网更真更结实,它过滤掉了现实中的种种不洁不堪包括死亡。

        两个婆婆的午饭拖拖拉拉吃了很久。饭菜没吃多少,话却说了一箩筐。还没有收拾好碗筷,就有人来敲门,找房主,通知说开会,关于拆迁的事。

        新月婆婆在自己房间里打坐。关婆婆蹑手蹑脚地在厨房和客厅里忙碌。瓷砖地板亮得可以映出家具和人,关婆婆还在擦地。她心头有事,坐不下来。她曾向新月婆婆提议,打坐的时间改在晚上,夜深人静,反正也睡不着,两个人坐在一起都不会孤单。新月婆婆却说,她喜欢在下午坐一会儿,就像午睡,习惯了。

        关婆婆有很好的记忆力,却也有很大的忘性。有几天,新月婆婆还在记挂着关红的事,关婆婆自己倒好像已经忘记。直到突然受到什么触动,她又才惊慌失色地想起。她受的触动可能是具体的事或人,可能只是自己的一闪念。在跟新月婆婆风平浪静地度过几天之后,她会毫无由头地惊叫一声“阿弥陀佛!”。新月婆婆在慢慢习惯她的大惊小怪,也在慢慢地理着她那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她发觉关婆婆脸上的焦虑都是那形形色色的念头造成,它们胡搅蛮缠,将她的脸都弄歪了。

        的确是,你心里的每一个念头都会映照在你脸上。与其说脸像一面镜子不如说像一个仓库,只是它储藏的秘密一般人懒得去探究。齐平曾说过,一个干净的人得克服多少恶习。老姐姐也说过,端正的人能克制邪念。一张脸慢慢地改变,不管是变得端庄还是歪斜,那速度都慢得像蹒跚的蚂蚁。变脸的一朝一夕是多么漫长,而人的一生却又是多么短暂。

        新月婆婆在静坐中,会念唱一两遍心经,念一会儿阿弥陀佛,再念一会儿自己编的咒语。她的咒语都只有短短的两个字,诸如“莫怕”、“别急”、“没事”。她发觉这些咒语既保护了身心不受负面情绪伤害,也给了自己力量和信心,而且还悄悄改变着你窘迫的处境。在以往山穷水尽的时候,她就是靠着念这些咒语慢慢熬过来的。在念诵中,她观想得最多的是齐平。也说不上观想,是齐平自己在眼前自然地显现,就像河床在哪里,水也跟着到哪里。

        齐平,齐平的儿子,齐莲,她和他们的生命交汇在一起,像河水流过。这样的缘分要前世吃好多苦,今生受好多磨难才可以换得。齐莲的父亲小时候吮吸过她的乳头,齐莲小时候也吮吸过,她那没有生育过的乳房在他们反复的吮吸中流出了乳汁。他们跟她没有血缘,但他们(尤其是齐莲)的长相,举止甚至是表情,都跟她相像。

        新月婆婆和齐平的婚姻是她父亲定的。父亲为什么会喜欢这么一个比他小不了几岁的人而不是别人?这里面肯定有天意。在摆放男女位置的问题上,男人总是拿捏不当。父亲把自己的女婿当成兄弟,而齐平却把小他那么多的妻子当成母亲——当一个人处处敬着你让着你,抬举你,你便只有往好处做,做到你的最好。久而久之,那些不好的东西便渐渐地从你身上剥离。

        新月婆婆和关婆婆一齐去庙里打过佛七。她在佛堂里呆了四天,陪关婆婆提前回来了。关婆婆的腿脚灵活,能双盘,要坐也是坐得住的。她提前退出,是因为得了感冒,怕自己又打喷嚏又咳嗽的,影响周围的人。关婆婆在静坐人群之中,也是很好看的,身板端端正正,腿也是稳稳当当的。她闭着嘴闭着眼睛样子像睡觉,只是那暗处转动的眼珠,轻轻闪动的皱纹泄露了她不安的梦境。能盘坐在蒲团上按捺或是放纵五光十色的想法真是有些难为她。比起打坐来,关婆婆更愿意在庙里做一些事,比如清扫院子收拾斋堂,她喜欢庙里的饮食起居,喜欢和庙里的僧众交往,但庙里的和尚尤其是居士也大多有钱有势,这一点让她特别沮丧。

        有时候,两个婆婆同时打坐。没打一会儿,关婆婆就会揉着腿,先站起来。她说,她以前悲苦无望的时候,就打坐,坐下来,就像真的逃到了别处,再回到现实里,便会感到轻松。后来发觉这办法也不灵,你坐下来,逃来逃去,还是掉进那些事,并且样样放大,难住你的芝麻转眼间就变成了西瓜。在关婆婆眼里,内心的景象跟外部的景象一样逼真,她常常被自己眼里的东西吓得连叫“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和齐莲在一起的时候,新月婆婆打完坐,会喝一杯白开水。水是齐莲准备的。那是祖孙俩的默契。那杯清水浇灌着也熄灭着婆婆心中的种子。齐莲也是打坐的,只是她从不跟新月婆婆一起坐。我还没到皈依的时候,齐莲说,如果皈依,我会皈依得很彻底。碧云寺的主持就说过,齐莲和婆婆一样有佛相,可齐莲信不过僧人,她对她们有成见。

        关婆婆喜欢在新月婆婆打完坐的时候凑过来说话。新月婆婆刚刚解开盘腿,关婆婆就像久别重逢似的凑过来说这说那。在新月婆婆打坐的这儿,独处的她思维似乎特别的活跃。她的话憋了好久,再不说出,就要忘了。新月婆婆以为她要讲关红。她却讲齐莲。她问新月婆婆,齐莲是不是曾带过一个孩子回家,齐莲是不是爱跟一个络腮胡男人交往。还问齐莲去没去过聚云寺,那里新来的一个主持帅气得像一个名星。见新月婆婆静静地望着她,关婆婆便解嘲说:“我只是随便问问,我觉得她走得太蹊跷了。”

        新月婆婆的脸上有些不悦,但她抿抿嘴,随即把不快的念头咽了回去。她不想跟关婆婆多说,也不愿去多想,她刚刚打坐完毕,不想把脸绷紧。

        关婆婆年轻的时候一定是高挑的,打过篮球。

        是不是这样,新月婆婆只是猜测,没有问。新月婆婆觉得她无意中张大手掌,在空气中摸索或是倾着身子疾走的样子都和寻球有关。也许是因为手里一直是空的,她嘴里才会有那么多的长叹短吁,她老是在夸张地调她的呼吸,有时把叹气调成了屏息,有时候,把屏息调成了喘气。

        关婆婆没有到手的球究竟是自始至终的一个,还是变来换去的几个,新月婆婆也猜不出来。但她一直在追扑,而又一直两手空空,倒是显而易见的。关婆婆提到自家的人,样子都是凶巴巴的,有时甚至咬牙切齿。她的丈夫、儿子、媳妇、孙女,还有几个邻居,仿佛她一生的倒霉事都是由这些人串连起来的。新月婆婆慢慢习惯了关婆婆言语里的添油加醋、翻云覆雨,从那些勉强可以或者根本难以自圆其说的故事里,新月婆婆除了体味到她的愤恨、怨怼还体味到了她深深的愧疚和落寞,那便是自己的不待见人和被抛弃。

        关婆婆和她孙女关红的关系不像祖孙倒像是婆媳。除了最开始为了和新月婆婆对等,她比着齐莲的样子为关红编排了种种美德,没过多久,她在关婆婆嘴里就变成了样样不是。新月婆婆原来以为只有男人才会摆错身边亲人的位置,后来发现,女人也同样会犯这样的错误。在关婆婆眼里,关红是与她相互厌弃纠缠不清的媳妇,她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则是她不共戴天的仇敌(想到这里,新月婆婆想起了齐莲,好多时候她把婆婆当成女儿在疼呢)。新月婆婆有时怀疑关红的父母是不是真的不在人世,她相信他们肯定也像关婆婆的丈夫一样活着,只是她不愿看见,无力跟他们相处罢了。关婆婆曾经说过,她儿子有天喝醉酒,揪着她的衣领问:“你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为什么不去死?”她的儿子和丈夫都是酒鬼,遇到任何揪心的事都迁怒她,仿佛就因为她是女人,所有霉头和苦楚都是她衍生的。她固然给他们带来了贫穷困窘和屈辱,但他们又何偿没有给她带来苦果。亲人是什么,是可以随便伤害和折磨你的人,是生死与你纠缠在一起的人。

        听关婆婆说来,关红简直就像是她自己的翻版。“她肚子里有一个不知是什么人的孩子,七个月了。我拉她去引产。孩子引下来,是个女孩,她哭啊哭,有什么舍不得的呢?如果那条命活着将来也会跟她差不多。到时候她还会问,你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呀,你为什么不去死呀?那条命终结了,我的罪孽也终结了,不然,怎么得了啊。”关婆婆说这些话的时候,还是有些惋惜,不知是为那孩子还是为别的,而且,她自己也不太相信孩子终结了她自己的厄运就不会延续,事实上,她心里很清楚,扼杀一条无辜的生命,又加重了她原有的罪孽。

        被关婆婆描述过的人,几乎都是不稳定的。就像他的丈夫和儿子,他们一会儿凶煞恶神,一会儿又软弱可怜。关婆婆对他们的态度也前后矛盾。她说他们在人前没出息,遇事就哭,是软蛋,但说到他们被人欺负,自己又默默地掉泪。新月婆婆在她的讲述中想象他们的样子,那些样子都跟关婆婆相像。

        如果关婆婆年轻时抱着球照过相,那姿势肯定好看。那没有到手的球,关婆婆一生是在和谁争夺呢?和外面不相干的人?和至亲?或许就是和自己?也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球?

        顺便说,关婆婆也是喜欢锻炼的,有时早起,她站在阳台上,在雾里或是阳光中舞动手脚。在新月婆婆眼里,那些动作都与争球有关,那是些被变形被肢解被加快或者放慢的抢球动作,一些徒劳的动作。

        关婆婆去了关红那里两趟,回来就病了。本来说好了的,回来就去看房子。她们住的这栋楼马上要拆迁。拆迁的事已经说了几年,前不久才说定。楼上楼下已有人在搬家了,有的人家拆走了门窗,房子里空空的,像一个骷髅。关婆婆躺在床上呵着嘴调她的呼吸。她的脉相乱了,脸上的皱纹也横七竖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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