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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风特辑"刘禾:六个字母的解法(选章)

发布: 2012-4-24 20:20 | 作者: 刘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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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动身前往英国剑桥的前一个月,曾给剑桥大学图书馆的英国海外圣经公会档案部的负责人去过一信。信中描述了我的研究计画,希望在资料方面得到档案部的协助,没等对方回信,我就出发了。先飞往伦敦,然后从伦敦的国王十字路车站上火车,一小时后,火车抵达剑桥城。乘天黑之前,我搭乘一辆出租车,找到剑桥大学圣约翰学院的招待所下榻。
        夏日的英伦岛,天气变化无常,每当冷空气袭来的时候,猝然降温,叫人措手不及。我来时只带了几件单薄的夏装,根本没有御寒的准备,到了这里才发现,英伦岛的夏天很像旧金山的天气,毫无夏日的气息,天黑之后,更是凉如秋夜。我把行李安置好后,打听到附近有家义大利餐馆,马上动身前往。天刚下了一场雨,冷气袭面而来,我打着寒噤,加快脚步,边走边想到一句着名的格言:“最寒冷的冬天就是旧金山的夏天。”这句话是谁说的?马克·吐温?不过,据说好事者在马克·吐温的书中翻过,找不到这句格言的出处。反正无所谓,我的切身体验是,最寒冷的冬天是英伦岛的夏天。
        穿过几条街,拐过一个十字路口,疾走几步,我就找到了那家义大利餐馆。进去叫了一盘热腾腾的用菠菜汁做的通心粉,一口气吃下去,这才觉得自己身上的血液在冰冷的四肢内重新循环起来。
        晚上回到招待所,有人提醒我说,在图书馆办手续,可能要排队,最好早起。第二天早晨,天气放晴,我的心情马上明朗起来,早早就来到图书馆大楼,发现门前已有十几个人在那里排队。九点钟,图书馆准时开馆,我在门口等了二十分钟以后,进入一间接待室,于是,填表格,交手续费,领到一张阅读证。我庆幸地想,这里的手续虽然比美国大学图书馆要繁琐一些,但我好歹拿到了阅读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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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国海外圣经公会档案部的位置在图书馆大楼的南翼,我从接待室走出来,穿过大堂,拐进南侧的走廊,很快找到上面写着“英国海外圣经公会档案”几个字的大门。我轻轻推开门,探头进去,环顾四周,发现屋里的空间很大,结实厚重的书架靠墙站立,上面摆满了书和文件夹,书架很高,一直通向天花板。大厅中央摆放几排古雅的书桌,枣红色的桌面擦得十分明净,档案馆里面空无一人,安静得像一个修道院。正在诧异之中,我听到一个空洞的声音从右边传来:你需要什么服务?我顺着声音看去,见到一个瘦高个的男人从右侧小门旁边的阴影中现身,然后面无表情地朝玻璃门这边走来。待来到我跟前的时候,这人显得更瘦更高,活像一根长了腿的电线杆矗立在我的面前。
        证件?他居高临下地问。这个英国人年龄在六十岁左右,面色阴暗,皮肤粗糙,脸上的皱纹让人想起橡树皮,与他那挺拔的身材极不协调。高个子左手扶在木头门框的边缘,右手握住玻璃门的门把,完全挡住了我的视线。
        我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从包里翻出我的阅读证和护照,一并递给他,高个子拿着证件翻了几下,又问:

        有回执吗?
        什么回执?
        档案馆寄给你的预约日期。
        我没收到这个东西。

        对不起,没有事先做预约,就不能进档案馆。他不苟言笑地说,然后转过身,预备把我关在门外。
        等等,先生,我是专程从美国来看这个档案的,长途旅行不容易,我来之前是给你们写过信的。你现在不让我进,叫我怎么办?
        没有事先预约,就不能进,这是规定。高个子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
        我明白,但我的确给你们写过一封信。
        你有回执吗?
        没有。
        那就对不起。
        高个子从容不迫地把两扇门关好,转过身去,他的身影重新消逝在修道院深处的阴影中。我站着愣了一会,恍惚之中,觉得自己刚才在和一个幽灵对话,无奈话不投机,幽灵弃我而去。
        我怀着沮丧的心情,走出图书馆的大门,坐在了石头台阶上。这时,阳光直射在台阶上,白晃晃的,十分刺眼,我闭上眼睛,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刚才发生的那一幕,完全出乎我的预料,一下搅乱了我的研究计画。从前我以为这种倒霉的事情,只能在北京的档案馆发生。
        远处飘来一阵悠扬的钟声,抬眼望去,一个教堂的尖顶在雨后的阳光下熠熠发光。不远的地方有只黑鹰,正在稳健地盘旋,它一个猛子扎到低空,在那里转了三四圈,随后腾空而起,逐渐消逝在西边的天际。我低头看表,忽然想起,圣约翰学院 M 教授与我有约,傍晚他要请我参加教员的高桌晚餐,事前还特地交待说,客人衣着可随意,没有特别规定。听到这句话,我大大松了一口气。
        尽管如此,下午上街,我还是给自己买了一条新款式的黑色无袖连衣裙,还是有备无患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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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四点,我准时来到圣约翰学院大门口,发现 M 教授已经等在那里。这是我第一次与 M 教授见面,他看上去五十岁出头,态度亲和,眼睛里闪着机智的光。我很惊讶,这位教授一点不像个书生,却像整天在户外活动的园丁,因为他的面部、脖子和两只手上面都打着阳光留下的深色印迹。几句寒暄过后,M 教授步伐敏捷地将我引入圣约翰学院的大门,我们穿过两进的院子,来到一座楼房门前,拾阶而上。M 教授拉开一扇厚重的木门,很礼貌地请我走进去。
        这是一间不大的教员起居室,墙壁上挂着几幅老旧的肖像,肃穆庄重,细看时,画面的油彩有点褪色,估计是几百年前的老画像。油画下方靠门的地方,安置着一个安妮王后式样的圆桌,桌上摆满各式酒水和玻璃酒杯,四周围着沙发和椅子。我和 M 教授走进去时,几位教员正在壁炉前方轻声交谈,他们身披黑色长袍,给人的初次印象既是学者,又很像中世纪的修士。他们每人手里端着一杯雪莉酒或波特酒,站在那里说话。这时,M 教授像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里找出一件薄薄的黑长袍,也像其他人那样披在肩上。他走过来,问我想喝一点什么,我说只要一杯带气的矿泉水。不知何时开始,我略感身体不适,可能因为忘了吃午饭,有低血糖的症状。M 教授将水杯递给我,轻声说道:现在是正餐前的雪莉酒聚会,等这个仪式过后,我们就到隔壁的餐厅吃饭。
        饭前的雪莉酒仪式好像进行了很久,大家站在一起没完没了地说话,不断地转换话题,好像是没话找话。我一边和刚认识的几位教授聊着天,一边用心地打量着四周,这时教员起居室陆续地走进来十几位圣约翰的教授和讲师,他们都是清一色的男性,除了一位和我同样的临时客人以外,其他人都披着黑色长袍。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来到这一群修士打扮的学者中间多少有点古怪,一下子切身体会到纳博科夫初到剑桥时的感觉,觉得好像自己走进了一幕戴面具的荒诞剧。我万分小心地拿着手中的杯子,生恐也像纳博科夫一样,初次见面就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在男人们安排的这种井然有序的场合下,女性难免觉得自己是一个 stranger。英语的 stranger 至少有两层意思:一是陌生人,二是外国人,我呢,两者兼有之。
        终于,晚餐的铃声响了,起居室通往餐厅的门忽然被人打开。身穿黑色长袍的教授和讲师们缓缓放下雪莉酒杯,形成一字队列,鱼贯而入。在高桌前,我找到了印着自己姓名的卡片,在事先安排好的座位上坐下来,对面坐的是一位圣约翰学院的资深院士,他自我介绍是语言学家。
        16
        高桌,是餐厅专供教员使用的长条桌,它通常横摆在餐厅的主上方,那里的位置比学生餐桌的地面高出一两个台阶,师生虽然在同一个餐厅进餐,但师生的等级是由高桌来维持,因此,顾名思义,叫做 High Table。从那里,教员可以俯视或监督低桌的学生,学生也有机会观察高桌上发生的事情,同时交头接耳,传播一些关于教授私生活的闲话和趣闻。不过,我在圣约翰学院做客的那天晚上,学生已放假回家,餐厅比以往都安静。剑桥高桌用餐的传统,和牛津、德莱姆这些英国最古老的大学一样,在维持了几百年以后,如今依然如故。英国人对传统文化的爱恋,只要看看这些顽强保存下来的礼仪,就一目了然。我想,这不仅仅对我,恐怕对任何一个现代中国人——无论在视觉上,还是在思想上——都会产生强烈的冲击。
        我迅速向四周扫了几眼,觉得这里不像是餐厅,倒像一个古朴的罗曼式教堂。高桌上方的天花板是由带弧度的木制拱顶装饰起来的,周围嵌有玻璃彩窗,墙壁上镶了近三米高的老橡木雕花墙板,上面挂着圣约翰学院历代的着名院士的肖像。所有这些,都是活着的传统:如果高桌是天主教神坛的某种变异,那么低桌就代表前来祈福的芸芸众生,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古老的英国大学原本是教会的精神堡垒,亨利八世以后,大学更成为英国国教的学术重地,其时的学术,主要是基督教神学。在中世纪,基督教神学的研究和传授是大学的本义,身穿黑色长袍的教授是神学家,他们差不多是那个时代惟一的识字群体。我不由得向四周的墻上望去,可是餐厅的光线相当昏暗,完全看不清墙壁上挂着的那几幅肖像的人物——这些人是神学家,还是科学家?
        高桌两边的讲话声戛然停止,餐厅变得鸦雀无声,纳闷之际,我听到高桌上方传来一声低沉的声音,拉丁文的祷告开始了。不知为什么,每次参加这种宗教仪式的场合,听到饭前祷告时,我都会变得精神紧张,手足无措,好像犯了什么过失,因此,真盼望这个声音快点结束,直到众人一齐重复 Amen 时,才暗自松了一口气。祷告结束,穿黑色制服的侍者们开始走动,他们熟练地将沙拉盘子摆在每个人面前,替客人斟酒,高桌上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坐在我对面的语言学教授懂得世界上二十多种语言,不过中文除外。晚餐期间,他特别喜欢和我讨论中文和汉字。比如,英国 Cambridge 这个名字译成中文怎么讲?我说:前一半 Cam 是音译,后一半 bridge 是意译,从前的音译不确定,有人用“康桥”,有人用“剑桥”。事实上,普通话“康”或“侃”字的音,更接近英语 Cam 的发音,闽南话或广东话就另当别论了。为什幺“康桥”的译法未能流传下来?我说不知道,也许是历史上什幺偶然性的作用吧。
        语言学教授听得兴趣盎然,他又不停地追问,那么在普通话里把“剑桥大学”改成“康桥大学”或者“侃桥大学“是不是更准确呢?我笑起来,这个建议当然很好,但是,一个约定俗成的东西,要想把它改过来,恐怕实行不通。我忽然想到,这个小小的翻译问题,足以让人体会到语言和文字捆绑人的思维和心理的力量,为什么我们不能接受“康桥大学”或“侃桥大学”的说法?一个词,一组意象,似乎是一张不可摘除的、独一无二的面具,问题是,这张面具和它后面的“真实”,亦实亦虚,亦真亦幻,有什幺理由永久地捆绑在一起?
        我这一连串模糊的思绪忽然被打断,坐在右边的 M 教授插话道:你还记得 Joseph Needham(李约瑟)吧?他抬眼看着语言学教授说。
        当然,听说他的中文是自学成才的,非常了不起,语言学教授禁不住赞叹起来。
        你猜,他学会的第一个中文词是什么?
        不知道,你听他讲过?
        “香烟”。对一个初学的人来说,这两个字其实不好写。M 教授用手比划着给语言学教授解释道,M 教授在剑桥大学讲授中国历史,他的中文底子很好。
        我心中产生了好奇,问道:李约瑟在世的时候,你们认识他?
        他们两人互相看了一下,笑了, M 教授说:天下无人不识君啊。
        语言学教授接着说:我们剑桥当年有一大批红色科学家,最着名的两个天才,一个就是生化学家李约瑟,另一个你恐怕没有说听过,隔行如隔山嘛,他是大物理学家贝尔纳(J. D. Bernal),外号叫“智者”。这两个人从上大学开始,就信奉上社会主义,到后来,一个支持毛泽东,另一个捍卫斯大林,至死不变,你说奇怪不奇怪。
        这让我更加好奇,于是问道:贝尔纳是哪一年进剑桥的?
        语言学家伸手接过侍者递来的甜点,带着疑问的目光看着 M 教授:记不清了,是不是和李约瑟同年?
        M 教授端起他的酒杯,想了一下说:我想是一战结束后的第二年,1919年。
        我的心咯登一下,好奇怪,又碰到这个年份。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剑桥有一批左翼科学家,真是意想不到,李约瑟和贝尔纳都是被认可的皇家科学院的院士啊。
        我忍不住又问道:除了这两个人外,剑桥还有哪些左翼科学家?
        语言学教授说:你听说过生化学家霍尔丹(J.B.S. Haldane)那个怪人吗?他是其中的一个;还有大数学家哈迪(G. H. Hardy,有人译为“哈代”),生物学家郝格本(Lancelot Hogben),和数学家莱威(Hyman Levy)。让我想想,哈迪三十年代才到剑桥,在此之前,他是牛津的教授,呵呵,我听说,他的宿舍里老是挂着列宁的巨幅画像。这人是一个疯狂的板球谜,在他的眼里,世界上只有两个人够得上伟人布莱德曼——唐纳德·布莱德曼被公认是最伟大的板球手——的档次,一个人是列宁,另一个就是爱因斯坦……
        M 教授好像猛地想起什么,他把手中的甜点勺轻轻搁在盘子上,转身对我说:上星期《卫报》披露了一条特大丑闻,听说《纽约时报》也转载了这个消息,你回去看看。报上公布了乔治·奥威尔1949年向英国情报部门递交的绝密黑名单,他的笔记本上有135个名字,比我们先前知道的多了一百个人。
        你是说《动物庄园》和《一九八四》的作者 George Orwell 吗?
        正是这个家伙,从M 教授说话的语气听得出,他对奥威尔很不以为然。
        什么黑名单?谁的名字在上面?……我不觉愕然,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
        谁的名字?自然是当时的地下共产党和地上共产党,还有他们的同路人,比如像卓别林、萧伯纳、斯坦贝克,你信不信,就连纽约市长拉瓜迪亚也榜上有名,这人1947年就死了,和共产党有什么干系?还有我们剑桥人的名字,贝尔纳、布莱克特、普利斯特利,都统统列在上面。奥威尔这家伙是不是够阴险?
        听到这里,我来了研究兴趣:奥威尔是一个作家,他为什么向谍报部门递黑名单?文学和政治之间到底有些什么瓜葛?我心想,回去把这个名单找来,好好研究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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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19年——列宁——剑桥的科学家——奥威尔的告密名单。这些闲谈中的掌故触动了我,我的脑子里马上想到那个烟斗不离手的社会主义信徒柰思毕特。说不定,这是一条值得追究下去的线索;说不定,困扰我多年的那个疑团就会迎刃而解。
        柰思毕特是纳博科夫使用的一个巧妙的面具,套在谁的身上都有可能,这里的困难是,隐藏在这个面具背后的是不是一个有名有姓、活生生的人?他究竟是谁?李约瑟、贝尔纳、霍尔丹、哈迪、郝格本、莱威,布莱克特、普利斯特利,我把这几个名字迅速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马上断定,数学家哈迪暂时可以排除,因为他来到剑桥的年代太晚,时间对不上。
        谁是柰思毕特?
        晚上回到招待所房间的时候,我毫无睡意,躺在床上,手中握着电视机的遥控,一边变换频道,一边心里琢磨着这件事。上午碰到的那些挫折和不快,全都不翼而飞,我迫不及待地需要查找一些资料,以证实我的初步猜想。
        从哪里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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