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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风特辑"刘禾:六个字母的解法(选章)

发布: 2012-4-24 20:20 | 作者: 刘禾



        纳博科夫的小说《洛丽塔》大约无人不晓,研究着作更是林林总总,也算文学研究中的一道风景。不过,我最初对这位作家发生兴趣,倒不是因为他的作品,而是出于好奇,这个人为什么一辈子租房子住?
        纳博科夫一生搬过无数次家,每次都是租房子住。二战期间,他从欧洲远渡美国,几年辗转,最后在纽约州的康奈尔大学定居下来——这也是胡适早年留学的地方。纳博科夫在那里教了十几年书,他从不买房,只租房。大学有上千名教授,总有人休长假,有人出租房屋,因此,纳博科夫一家三口,不愁租不到地方住。他的这种做法,在精于盘算的美国人眼里,自然是极不明智的。后来,小说《洛丽塔》一炮打响,成为畅销书,版税收入源源不断,纳博科夫从此衣食无忧,但他依旧不买房,依旧租房住。到了晚年,他搬回欧洲,索性和妻子住进一家瑞士小城的宾馆,租了一套客房,一住就是十几年,直到他离开人世。
        一个作家一辈子租别人的房子住,实在少见,尤其放在欧美作家的行列里,就更显突出。这勾起了我的好奇心:纳博科夫为什么这样做?是不是有什幺特别的原因?是不是早年有过什么创伤,造成了不为人所知的心理障碍?
        工作之余,我开始零星地搜集有关纳博科夫的各种资料,想从他的人生踪迹中找出某种心理逻辑,因为在我看来,任何古怪的行为后面都隐藏着一个真实的理由。但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是,手中的资料汇集得愈多,我的研究就愈变得扑簌迷离,枝杈丛生,而且愈偏离主题,到后来,竟然放弃了原先的想法,沿着另一条路越走越远。
        仔细回想,最初使我偏离主题的导因,可能还是一封不期而至的电子邮件。
        1
        一天傍晚,我收到了一封电邮,一封来自瑞士的巴塞尔大学的普通会议邀请信。这些年来,我对于参加这一类的学术会议,变得兴趣日淡,经常找些藉口,推辞了事。可是这一回我实在难于推辞,会议地点太吸引人了,英特拉肯——它是瑞士阿尔卑斯山脚下的一座小城,欧洲的滑雪胜地。从这里乘小火车,坐缆车,就能登上那座享有欧洲巅峰之盛誉的少女峰,上面有长达二十三公里多的阿莱齐冰川,据说它是阿尔卑斯山上最大的冰川。
        从纽约飞到欧洲共要六个多小时,抵达日内瓦国际机场后,再乘两个半小时的火车,才能到达瑞士小城英特拉肯。临行之前,我顺手从书架上抓了一本书,塞进旅行袋中,预备在路上打发时间。这是纳博科夫的小说 The Real Life of Sebastian Knight,中文译名是《塞·纳特的真实生活》,我自己宁愿把它译为《塞·纳特的人生真相》。书名平淡无奇,但它属于让我着迷的那一类作品,也是纳博科夫用英文撰写的第一部小说。比后来在商业上声名大噪的《洛丽塔》,这部《塞·纳特的人生真相》读起来更加耐人寻味,技巧上也许更胜一筹。不过,我为什么特别喜爱这本书,这里面是不是有更隐秘的因素,在当时,我自己也不甚了然。
        人的命运有时很诡异。有的人足不出户,就无所不通,实际上一辈子只生活在自己熟悉的小天地里。比如哲学家康德,他从未离开过自己出生和成长的城市哥尼斯堡,可是竟然在大学里长期讲授人类学,这在后来的人类学家看来,即使不算犯规犯忌,也不大靠谱——不做田野调查的人类学,那算什么人类学?好在康德讲授人类学和撰写人类学着作这件事,差不多早已被人忘记,也很少有人追究。另一种人恰好相反,他们浪迹天下,一生漂泊,始终找不到归宿,最后客死他乡。他们都是一些失去家园的流亡者。
        生于孰地,来自何方?这样的人在二十世纪颇多,以后会越来越多。
        其实,这种流亡者在世界各地都能碰到,我周围的朋友和同事中就有很多这样的人。我不是指通常意义的流亡人士或持不同政见者,而是一些灵魂深处不安份的人,他们不切实际、耽于幻想,似乎只能在幻想之中安身立命,否则,这种人为什么与文学或思想多少有些缘分?纳博科夫的《塞·纳特的人生真相》就写了这样的一个流亡者,不过,这本书的不寻常之处在于,主人公塞·纳特的下场预示了作者自己后来的命运,因为小说发表四十年后,纳博科夫本人也客死他乡,选择的地方就是我提到的瑞士宾馆。
        火车上的广播说,英特拉肯站马上就到了,我赶忙从窗外望去,残冬的英特拉肯徐徐滑入车窗的视野。第一眼看上去,这个小城就像欧洲的任何一处旅游胜地一样,美丽而不真实。我把眼镜摘下来,呵了口气,仔细擦拭镜片,抬头再看时,重重叠叠的阿尔卑斯山脉已经赫然矗立在眼前,几座高峰在雾中小城的背后平地拔起,高耸入云,巍巍峨峨。火车停靠英特拉肯东站的时候,天色变得阴沉起来,旋即飘起了雪花,雪花里掺和着一些细小的冰粒,大约就是古人所说的雪霰。我因出发时没有带伞,下车后,凌空飞舞的冰粒砸在脸上,有点隐隐作痛,幸好打听到,宾馆的位置离车站不远。
        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两旁的店铺紧闭着大门,这光景似乎不像一个度假胜地,我感到有些意外。沿途看到两三家餐馆,似乎还在营业中,其中有一家中餐馆外卖店,生意萧条,毫无人气。不论走到世界的任何地方,哪怕是天涯海角,必然会碰到这种千篇一律的、装潢俗气的廉价中餐外卖店,我开始还有些奇怪,现在已经见怪不怪了。
        雪越下越急,几乎叫人睁不开眼,抬头一看,云层又加厚了,偶尔露出狭窄的缝隙,让人瞥见藏在后面黑压压的山峰。几乎在一秒钟的瞬间里,山峰像魔术般地闪现出来,即刻又融化在云雾背后,教人看不清这云雾后面的真实情形。我心底忽然升起了怅惘的情绪,说不清是为了什么,这时,一个遥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谁在那边踏雪,终生不曾归来?[ 歐陽江河《初雪》。]
        2
        第二天早晨起晚了,赶到餐厅时,发现只剩下一个孤零零吃早饭的人。这是一位中年的美国学者,个头不高,但衣着极为考究,用英文来说是 well groomed。他和我同样由于时差的原因,都起晚了。我们彼此问候了几句,他匆匆看着腕上的表说,会议马上开始了,说完就起身告辞。刚走出几步,好像忘记了什么,他转过身问我,你对英特拉肯这个地方的印象如何,我说,还不错吧,你也是第一次来?他说是,然后指着自己的衬衣说:瑞士人只认名牌和高档商品,别的什幺都不懂,瞧,我的名牌袖扣就是专门戴给他们瞧的。听他这么讲,我才注意到他身上穿的那件浅蓝色的衬衣,是很好的质地,袖口上别着一对晶莹透亮的装饰扣,这扣子到底是什么名牌?不待我弄明白,这人已消失在我的视野之外。
        走进明亮宽敞的会议厅时,上午第一场的发言已接近尾声。一位来自德国法兰克福的历史学家正在发言,我仔细一听,才知道他在描述1919年欧美列国迫使德国签署《凡尔赛条约》的场景,这位世界大战的专家认为,《凡尔赛条约》造成了德国人丧权辱国,激怒了德国的普通大众,于是希特勒乘虚而入,酿成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悲剧。
        报告人的话音刚落,一场激烈的争论就开始了。我刚才在饭厅碰到的那位美国学者,马上质疑报告人的欧洲中心论,他一边说,一边情绪激昂地打着手势,我看见他衣袖上的袖扣熠熠闪亮。
        1919年,一个充满变数的年份:难民、条约、巴黎和会、经济制裁、家国……但是,对个人来说,对一个普通人的命运来说,1919年究竟意味什么呢?
        我变得有些心不在焉,会场上的发言依然在继续,渐渐地,嘈杂的人声退到了很远的地方,我的意识开始涣散起来,不知不觉地联想到纳博科夫。
        1919年,我努力地回想,这一年,纳博科夫,他在哪里?翻开笔记本的最后几页,那上面有我曾经随手记下来的几个名字,不过没写日期。我在这几个名字之间曾经勾勒出几条虚线,其中一条线把纳博科夫和一个被他化名称为“柰思毕特”的剑桥大学的同学连接起来。我在搜集有关纳博科夫的材料期间,这个“柰思毕特”一直让我很好奇。他是谁?我掌握的相关信息很少。纳博科夫在自传里提到过一个细节,他说柰思毕特在讲话的时候,总是烟斗不离手,这个人叩烟斗、放烟丝、点火和抽烟的姿势有点与众不同,不知为什么,那一连串重复性的动作给纳博科夫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
        这个柰思毕特是英国人,他酷爱文学,并毫不讳言他对列宁和十月革命的拥护,他的政治立场是纳博科夫所不能接受的,两个朋友因此而经常争吵,有时争得面红耳赤。纳博科夫毕竟是在俄国革命爆发后,才流亡到英国的俄国贵族后裔,并且他历来对政治很反感,只有当话题转移到两人共同热爱的诗人和作家时,他们才言归于好。
        这条线索是我在纳博科夫的自传里读到的,它是我当时所能找到的惟一的线索。
        出于某种原因,纳博科夫不愿透露此人的真实姓名,据说他在发表这部自传的时候,那位当年的大学同学已成为令人瞩目的公众人物,他的名字在英国几乎家喻户晓。这让我更加好奇,柰思毕特这个化名背后究竟隐藏了一个什么人物?我在笔记本里,把 N E S B I T 的几个字母用大写拼出,来回变换字母的排列顺序,企图从中发现隐藏在这六个字母背后的密码,但始终毫无所获。直觉告诉我,这条线索很重要,如果运气好,它可能解开我心中的一个谜团。
        历史上有太多难解的谜团,多重的偶然性和时间脉络意外地交叉在一起,迷雾重重,幽深难测。最近听说,有人研究气候变化与人类战争的关系,拿出了大量的数据,声称战争爆发的时间和持续的时间,竟与气候变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然而,这之间真的是一种因果关系?还是有更复杂的因缘在起作用?我一直认为,因果关系是我们人为地建立起来的分析模式,而偶然性和时间脉络的意外交叉则不同,它更像气候,更像地球的生态,那里面的因缘脉络无比庞大和复杂,如同科学家所说的蝴蝶效应,这一类的复杂系统究竟如何运行运作,那是我们凡人难以把握的。

        说实在的,一个人想要撇开现成的历史书,另辟蹊径,寻找通往时间深处的阴暗小径,谈何容易。在我接触到的二十世纪的历史叙事中,1919年,1948年,1968年,1989年这几个年份,尤其扑簌迷离,好像是一团团理不清的乱麻,无论你往前梳理,还是往后梳理,都无法清晰起来。这不能不令人怀疑历史学家的因果逻辑和叙述技术,反倒是,诗人的想像更能唤起我们的灵感:

        多么漫长,这个春天
        一直徘徊到冬天的尽头
        时间丢失了它的鞋子
        一年犹如四百年

        为了弄清一战和1919年以后的变迁,我曾多次钻进图书馆和档案馆,翻阅从前的图片、电报,文献,还有报纸刊物。在图书馆里,布满灰尘的纸张永远散发一股发霉的气味,我一边嗅着这熟悉的气味,一边埋头翻找所有可能找到的线索;有时看累了,就闭上眼睛,任凭时光流转,幻觉中,好像这故纸堆的气味已经转化为历史本身,使我几乎触摸到1919年的脉搏。可是一睁眼,我又陷入深深的沮丧,在此之前,世界上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活过那么多的人,而在我的身后呢?一百年以后呢?……这一类的胡思乱想常常干扰我的思绪,加之几次寻找的线索,都化作捕风捉影的努力,我不止一次想到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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