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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楼记(节选)

发布: 2012-4-24 19:34 | 作者: 乔叶



        
        “太贪了。”姐姐说,“大钱小钱都贪,只要能过他的手,都贪。”
        
        “新农村建设,上头让村里修自来水管道,让群众去挖,上头给村里的价是二十块钱一米,村里给村民的价是十五块,那五块哪里去了?村里总共挖了一万米,那就是二十万,四分之一的利润,二十万就抠下了五万。谁不会算这账?”
        
        我笑。抠,这个字,姐姐用得真好。
        
        “咱村一进高新区,上头就把咱村的宅基地给卡死了。私人宅基地的买卖就成了风。谁来买?市里人呗。村里好多人的房破旧了,没有钱翻盖,市里人就来买他们的地皮,或者他们分给市里人一半地皮,盖房的钱让市里人全出,等于是割让出一半地皮换了新房。这些事村里多了去了,啥手续都没有,就让那个书记吐口就算成了。”
        
        “到时候要是有啥事,谁去应对呢?比如碰到拆迁赔款,能扯清吗?”
        
        “谁卖地皮谁应对呗。总不能白拿人家钱。拆迁赔款两家都有利,均分呗。”
        
        “哦。”我点头,略略有些讶异。忽然闪出一个念想:我当初怎么就没动这个心思呢?这种干法固然是高风险,但高风险有高回报啊。
        
        “宅基地划不成了,集体的地他可不少打主意。咱村集体还有一点儿地,就在咱姨家西边,村边边儿上,是好地,口粮地——什么是口粮地?就是耕地,是国家明文规定要保护的地,十来亩呢。按规矩是预备着哪家娶媳妇添孩子再分给人家的,他不分。那一年,有一家不知道是他的啥亲戚,来咱们村承包地,说要建养殖小区,养猪。给书记说好了,就把地圈起来。开始还装模作样养养猪,后来就看不见猪了,就盖成了房,一半是厂房,一半是住宅。厂房是两层的,都出租了。住宅是四个两层小院,听说都卖给市里人了,卖两百多万呢。管?谁管?书记给人家许了一百年!”
        
        “还有鱼塘。村北边有几个鱼塘,一二十亩。也是书记当家给租出去了,听说两百块钱一亩,也许了一百年!对了,还有王强家东边那块地,他下台前许给了同仁医院,才两万一亩!上头?上头再压他也得他同意才中!他那人,没有好处咋会同意!”
        
        “谁想干个啥都得给他上货。只有上货才能干成。咱的小学门口原来是个操场你记不记得?不知道人家怎么给书记上的货,操场也没有了,全盖成了私人的房子!学校原来不是有六栋平房么,现在盖成了一座三层楼,不对,是四层,腾出来的地方也全都盖成了房。学校旁边原来不是还有个土地庙么,也盖成楼了。庙?拆迁了!迁哪儿?上楼了!迁到学校的四层楼上了!不信你去看看。对了,那年咱姨想把市民户口转成农村户口,需要村里证明,书记硬是不给出证明,咱姨没办法,只有给他上货,货一上,第二天他就给办了。他就这么现成!为啥转成农村户口?咱姨听说以后村里的福利会好,也想吃一份儿呗。”
        
        “上梁不正下梁歪。他自己乱,村里人也跟着乱。他自己不清白,去管人家谁?你去村里逛逛,到村北头倒数第二道街街口,看见有个房子占了一半大路的,那都是乱盖的。那家人原来有两块宅基地,自己住了一处,几年前卖了临街的这一处。当时卖了两万,卖过之后,宅基地升到了八万,他嫌亏,后悔了,又挨着当初的宅基地盖了八米宽,把歇善占了——歇善就是村路边种树的地方,相当于绿化带,还占住了一半路。都是那个书记带的好头——不过,话说回来,咱姨跟咱这一排有几家敢倒方向盖房,还敢占公家地方圈出个院子,也是趁那时候的乱劲儿。呵呵。”
        
        “肥啊。能不肥吗?弟兄三个都肥!每家都有私家车,老大是雪佛兰,老二是比亚迪,老三是一辆德利卡,还有一辆桑塔纳两千。书记把家里的房子全部翻盖成了三层,第三层的顶子上还架了彩钢呢。每家还都买了挖掘机,上头不是开始在这里做工程了么?不论是修路还是建厂,只要占了村里的地,人家弟兄们就得揽下点儿工程,只要出工就都是钱,就连给村里拉一趟垃圾都要六百块。人家媳妇们都放话了,说反正一届是三年,谁知道下一届能不能干成?不捞白不捞,能捞多少是多少!”
        
        “就他这样,他就是干不到下一届。跟他一比,王永就快成神仙了。啥光都没沾——可能也是沾不上,反正是没沾。别的不说,单说村南边的市防疫站,建成以后,那个书记把他们弟兄的媳妇们都安插进去当了保洁工,一个月八百块,只上两个小时的班,跟拾钱一样,王永兄弟的媳妇们,一个都没进去!最可恨的是这书记在任的最后那些天,攒了一堆票据叫王永签字——上头有规矩,王永不签就不算,王永看那票不合理就死活不签,结果书记就叫人在夜里打了王永一顿,王永住了半个月医院,瘸了俩月腿——不用报案也不用破案,这事,村里人人都是警察,心里都照着呢。谁不知道?谁不清楚?就这,咱们杂姓的票几乎就都给了王永。王永就上去了。”
        
        厚道人有厚道人的好处,但是,厚道人也有厚道人的坏处。就拿土地来说,王永上台之后就开始以身作则,严格控制村里的土地,只要涉及到土地的事,他都说要按规矩来,要让土地最大程度地为村民们造福。所以自他上台以来,村民们除了在自家的宅基地翻盖房子,还没有什么其他太越格的动静。
        
        “除了王强,这一排就没有别的人能领头了么?”
        
        “没有!”刚刚进门的姐夫闻声说话了,“我跟你姐早就寻思了千百遍,你看,这一排总共十六家,除去王强,还有十五家,有三家老穷,门势弱,不提。有七家中不溜,过得去,可也不顶啥事。剩下五家,一家跟王强家当年为浇地打过架,有仇,他就是再有心思也不敢领这个头。剩下四家,就是咱跟咱姨,还有赵老师弟兄俩——对,赵老师你认得吧,你在这里教学的时候他还没有退,跟你共过事,他去割肉还常问起你呢。就咱这四家,谁去领头?赵老师弟兄就是有心盖,咱姨被打击了这一下,他的心思也就死了一大半。教书的,本来也就胆小。所以,说来说去,要是王强能领头,是最最好了。可人家早就说了,不会去盖。”姐夫脸上满是失望,“说这种事不符合上头的章程,他哥不能落人把柄,肯定不会放话。还说没有钱。”
        
        “王强家情况怎么样?”
        
        “这小子脑瓜倒是挺活的,也肯干。可就是时运不好。结婚后生了俩孩子,一儿一女,负担重,他就去山里的水泥厂倒卖水泥,挣了些钱。好不容易缓过了手,不知道怎么的他又赌上了,欠了些赌债。为了还赌债,他还去日本打了两年工。回来有两三年了。他在日本挣的工钱除了还债还余了一些,都用在了翻盖房子上,这一排最东边那一家,跟咱们翻盖的房一样。不过他手头肯定是紧,前年翻盖的房,只装了一楼的玻璃,二楼还用塑料布糊着呢。”
        
        “他们弟兄关系怎么样?”
        
        “就弟兄俩,爹早死了,老娘跟王永过。在王永跟前,王强轻易不敢犯犟。一来王永是老大,二来也有大样,再说还是个干部。主要还是他里外都直正,站得稳。”姐夫说。直正也是豫北方言,就是正直的意思,但我们这里就叫直正。
        
        “说到底,邪不压正啊。”沉默了一会儿,姐夫深深地叹了口气。
        
        邪不压正。我念叨着这个古老的词。细细品味起来,这个在理论上成立的词其实意味的是一种多么勉强多么脆弱的平衡啊。甚至可以解释为:邪虽然不压正,但正其实也压不了邪。正和邪从来就是势均力敌,厮杀至今。认真算起来,似乎还是邪更厉害些。毕竟正打起仗来须得西装革履有规有矩,而邪呢,狂野自由,无拘无束。终究,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啊,我想多了,也想邪了。
        
        等到姐夫洗过油手换过油衣在院子里坐定,我们三个便开始具体分析对策。对付谁?当然是王强。我的目标很明确:攻下王强,必须的。谁当主攻手?赵老师年逾花甲,教了一辈子书,德高望重,村里人好几茬都是他的学生,只要他愿意,由他说服王强,最恰当不过。
        
        我当即起身去赵老师家。
        
        4. 村景
        
        赵老师的家紧挨着学校。当年我在张庄教书的时候也才不过十七岁,赵老师那时有五十岁左右,他最长,我最少,他就整天逗我。每到中午,赵老师就会喊我去他家吃饭。当然我很少去——有姐姐在,我去他家干吗?于是,每次见到我去姐姐家,赵老师就会奚落我:“还是你姐姐家的饭香啊!咱咋能做出恁香的饭嘛。”不过,也去过一次。那天突降大雨,我没带伞,走不了。赵老师就从家里拿了把伞,硬把我叫到了他家吃了一顿捞面条。
        
        我在张庄教了一年小学,后来调到乡里教了三年中学,这期间还不断地见到赵老师,后来我工作调动到县里又到省里,转眼和赵老师已经十七年没见了。记忆中的赵老师白皙瘦弱,见人就笑,言语讲究,态度谨慎,是典型的乡村知识分子形象。
        
        赵老师家大门紧闭,我敲了半天没有听到一丝动静,估计是没人。我在村子里慢慢闲逛起来。首先还是故地重游,就近走到了张庄小学。记得校门是朝内街开的,我便绕到内街,来到校门口。果然如姐姐所言,原来宽阔的大门口已经高度瘦身,变成了一条窄窄的胡同。胡同两边全都是两层楼的宅院——原先这可都是学校的操场啊,设置着高高的篮球架,矗立着高高的白杨,有风吹来,哗啦啦作响……
        
        我顺着胡同往里走,正好是寒假,学校里没有人,大门紧闭。教学楼的墙体上镶嵌着八个大字:“求真求善,求美求谐。”在大门和教学楼之间有一小块空地,应该是学校残存的唯一一片空地了。而在教学楼的第四层,孤零零地盖着一座飞檐斗拱的仿古建筑,应该就是姐姐说的“土地庙”了。当年那所土地庙因为紧邻着学校,我特意去看过,虽然规模很小,但也红柱白墙,琉璃碧瓦,古色古香,颇有风韵。庙门两边有一副小小的对联:“土发黄金宝,地生白玉珍。”对了,庙的前面还有一座年代久远的石碑,上面模糊不清地镌刻着修建土地庙的由来,我曾经试着顺下来,到底没有那个耐心,半途而废。只隐约还记得一句:“土地阔不可尽祭,故封土为社……”那碑还在吗?也被迁到了四楼吗?土地爷何曾想到过,贵为土地之主的他老人家有一天会因为占了地方而被供奉到四楼呢?
        
        沿着姐姐聊过的地方,我一一走来。在每一道街上,都可以看到灰色的水泥搅拌机在笨拙地转动着圆鼓鼓的身躯,标志着正在盖房子的人家。到处可见刚刚落成的一栋栋的两层或是三层的新房。在每一堵墙上,都可以看到乡村特有的小广告,治疗性病、疑难杂症的,更多的是和建筑有关的:“扎地基”,“现浇”,“上渣”,“专拆房”,“打梁”,“迎新春,铁大门,防盗门,卷闸门,喷漆”。把“迎新春”冠在前头,可能是优惠大酬宾的意思。还有龙飞凤舞类似医生开方体的广告:“专做水磨石地面,安不锈钢扶手,安木质古式扶手,专治房顶隔热,治漏,水泥,大瓦,彩钢……”这混乱的字体和超市般的内容里有一种绝对的自信:自己所传达的信息十分被人需要,也很容易被人看懂。
        
        在一条南北主街上,我远远地就看到了姐姐说的那所盖在路上的房子。那所房子占住了几乎一半路面,路上的电线杆都掩在了它突兀的身躯内。而在三道街,我看到有一所巨大的房子也将电线杆遮挡了起来,这所房子的台阶简直可以说是理直气壮地占据在街面上。
        
        我还看见了一些老房子,很少,没有几座。整个村子转下来,也不过四五座。有两座被拆得衣衫褴褛,破烂不堪。有两座保留得相对好些,但看起来也岌岌可危。最完整的是一座五间的老房子,没有院墙,房子前方的空地里生长着几棵寥落的树。黑黝黝的树们默默地陪伴着这座老房子,老房子静静地沐浴在冬日的阳光下,颇为安详地迎接着自己的终结之日。在周围新房的映衬下,这所我不知身世历史的老房子,居然焕发着几分让我敬畏的尊严。可能是因为它的安详吧,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如此安详的事物了。这种安详让我想起不久前读杂书,读到一个老人去世的情节,书中寥寥数语:“召亲友诀别,易衣待尽。享年八十二,终于家。”读到此处,我闲置已久的泪腺突然喷涌不止。其中况味,现在仍不能解。
        
        我在老房子面前站了很久。
        
        在村北,我看到了那片被承包了一百年的鱼塘。一百年有多长?把鱼塘填平了,都盖成房子卖出去,住上七十年之后再拆掉,也还有三十年的租期。这块地方真大啊。承包人显然也不会满足于仅仅养鱼,已经盖起来了很多房子,我走过的地方,塘面也已经填上了新鲜的虚土,水泥梁也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几乎可以确定,这里的房子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重新回到姐姐所在的街道,在街口,我忽然看见了未来路上的一幢大楼。它和姐姐家隔路相对,是张庄附近最先盖起的大楼,也是这附近最早从老市区移民过来的政府职能部门:市防疫站。按老百姓的话说,那是公家的楼。这座公家楼像一支速度飞快的箭,以钢筋水泥为箭骨,以丰富新区功能镀箭身,以政府大印铸箭头,以射箭人的意志为原动力,就这样一头射到了乡村,扎下了自己的地盘。
        
        ——当然,我早就看见过它,但从未像现在所看见的那样鲜明,从乡村的视角向它遥遥瞻仰,它是那么显赫,那么豪华,简直就像是一座宫殿。我不由得想起姐姐用艳羡的口气所讲述的那件事:上任支书家的媳妇们都在里面当保洁工。
        
        5. 筹谋
        
        再次回到赵老师家,大门敞开,显然已经有人了。我走进去,迎出来的是他爱人赵师母。她已经不认得我了。我强迫她回忆了半天,她才拍着脑壳“哦,哦,哦”地想了起来。赵老师仍不在家,她说他可能在卫生所跟村里的赤脚医生聊天,然后当即给他拨打了手机。大约过了五分钟,赵老师回来了。看见我,怔了怔,才叫出了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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