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盖楼记(节选)

发布: 2012-4-24 19:34 | 作者: 乔叶



        
        “太有谱了!院子是十六米宽,六米长,全盖满,还能再往外接盖四米,也就是说,总共十米长,那盖满了就是一百六十平米,两层就是三百二十平米。三百二十平米啊,按国家新颁布的政策,赔偿要参考周边的商品房价格,现在咱村周边的商品房都到了三千多了。就算咱违法,在国家的地皮上盖了房子,可说到底房子是咱盖的呀,国家的赔款就是给咱打个对折,或者再低点儿,一平米也能给个千把来块钱,就能赔三十来万。盖呢,只需要花六七万,完了拆了的材料还是咱自己的……再说本儿,”站在姨妈家门口,姐姐跟我算起了细账,“下地基,石头地基,五千多块,外墙砌成三十七砖,啥是三十七砖?就是三十七公分宽的砖。一个砖二十四公分宽,十二公分厚,三十七宽就是一块平砖加一块立砖,对,这是三十六公分,可还有灰呢。再加一层灰口,也就三十七公分了,所以叫三十七砖。内墙一般都是一层平砖,是二十四公分宽,二十四墙就是这个意思。咱不用二十四砖,用十二砖就中了,就是立着起一层砖。内墙是界墙,不承重。用二十四砖一来太占面积,会少赔钱,二来也费砖,得多花钱。用十二砖的话一反一正能多得一笔。这么算下来,得六万块砖。旧砖两毛一,新砖两毛六分五,咱用旧砖。哪儿来的旧砖?都是南水北调拆迁的家户剩下来的旧砖,有专门倒卖旧砖的,他们一毛六买到,刮一刮,美美容,拉到这里,是两毛一。买砖这一块需要花一万五。第一层得是圈梁再现浇,得一万,第二层用水泥板就中了,得六千。还有水泥,三百六十块钱一吨,得十五吨,也得五六千。钢筋是麻花筋,也就是螺纹钢,十三块一米,得两千多。另外还得四架大梁——把这院子搭盖成房,不用大梁哪儿中?三根七米四长的,一根四米二长的,得四五千块。还有工价,工价是房价的大份儿呢。找熟人去说,再好的关系,也得六十五块一平米,将近两万。还有门窗……”
        
        姐姐给出的数字是六万五到七万。
        
        倒真是划算的买卖。六七万的成本,二十四五万的纯利润,确实让人心动。
        
        “让我先打个电话吧。”我沉默片刻,道。
        
        我拨通了一个公务员朋友的手机。此公务员任职于市住建局——全称为住房和城乡建设局,综合了原来的房管局、建委和城乡规划局等几个单位的行政职能,是个炙手可热的地方。用他自己的话讲是身处易燃易爆单位,需要驾驶消防车上班。这些年来房事是社会第一热点,他又分管城乡建设这一块,就更是热得过火,整天像是在油锅里跳舞。和他认识也是不打不相识:记者闺密接到举报从郑州过来找他的茬,因对焦作不熟就命令我陪着。在找茬的两天里,此公务员殷勤有礼,小心相陪,巧舌如簧,倍有诚意,说到为难处几乎声泪俱下,终于让记者闺密芳心恻隐,收了个红包将他饶过,此后还替他挡了几桩省城媒体的纠缠,成了关系切近的朋友。这样的事情自然得问他。
        
        我问他了两个问题,一、未来路的绿化带是否真的很快就要开始往乔庄和张庄这边动工?二、在绿化带上盖房子最恶劣会有什么后果?他很爽快地回答我:未来路的绿化带确实马上就会向这边动工。至于最恶劣的后果么,他在电话里嘿嘿一笑:“要看站在哪个立场去说。对盖房子的人来说最恶劣的后果就是一分钱都得不到,赔了夫人又折兵。因为是违章建筑嘛,它本身就不合法嘛,就不能享受合法权益嘛。对政府这边来说最恶劣的后果就是高额赔款——上头逼得紧嘛,老百姓难缠嘛,又怕上访嘛,只好花钱消灾嘛。再说法律上也有漏洞:建筑虽然违章,但是建材却是盖房人的合法财产,所以给予适当补偿也说得过去。”
        
        “那一般来说呢,会有什么后果?”
        
        “因为奉行中庸之道一向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所以一般来说,一毛不拔和一步登天这两种极端都不容易实现。”
        
        “一步登天?”我困惑。
        
        “拆迁拆迁,一步登天。你知道有多少人指望着这个脱贫致富么?说出来吓死你。”他呵呵一笑,“最通常的结果是,政府会赔点儿,盖房子的人会赚点儿。互相别太难为,彼此理解万岁。”最后,该公务员语重心长地告诫我:现在这事马上就会提到议事日程,最晚一两个月后就会实地拍照量定。要盖房,现在就是最佳时机,不然等量定了就晚了。
        
        “呵——”姐姐抚着胸舒了一口气,“看来人家王强给的信儿是真的。”
        
        我无语。进门看姨妈。姨妈正在床上躺着,看见我,挣扎着要起来。我按住她,寒暄几句便说到房子,姨妈态度很坚定:“盖,一定要盖!为啥不盖?不盖多亏!等过两天好了,我还要盖!”
        
        回到姐姐家,站在院子里,我沉默了很久。姐姐很知趣,只管给我端茶递水,再也不说话。我默默地看着姐姐活络的身影。姐姐比我大八岁,比我长得秀气,也比我心灵手巧,在长辈中非常得宠。可以说,我是听着家里人对她夸奖长大的,当然,对我的批评是对她夸奖最好的陪衬。
        
        “看看你姐,多讲究!”
        
        “看看你姐,多干净!”
        
        “看看你姐,多聪明!”
        
        因为聪明伶俐,姐姐的学习成绩一向不好——太过聪明伶俐的人,总是不肯老老实实地去下笨工夫。尤其到了高中之后,据说是因为谈了恋爱,她的成绩更是差得厉害,考了两年没有考上,就回家了。因为父母对她的娇宠,回家后的姐姐几乎成了我们乔庄村的一个话题。她很少下地,去地里一般都只是送饭。她也有着农村姑娘很少有的独立闺房,干净芬芳的闺房里有着各种城里姑娘才用的化妆品。她从不缺少零花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爸爸妈妈和她说话的时候,都温言款语,生怕吓着了她。在婚姻大事上她也比别的农村姑娘拥有更多的自主权,不,简直可以说是绝对的自主权。她心高气傲挑三拣四骄横任性反反复复,甚至惊世骇俗地在半年之内退了两次婚,可都被父母无条件地担待了。在我们豫北乡下,主动退婚对女方来说是很大的损失,是必须把男方的所有彩礼包括年节时的物品往来都结算清楚的,姐姐退婚两次的结果,是她的衣服格外的多——每次订婚,男方都会给女方买许多衣服。
        
        时年二十五岁的姐姐最终成了乔庄的头号剩女——在乡村,二十五这个高龄早超越“剩斗士”和“必剩客”的段位,足可荣升“齐天大剩”。幸好在这一年,她由三姨妈做媒,嫁给了姐夫。姐夫家条件很差,可以说就物质上而言,什么都没有。后来姐姐告诉我,她之所以喜欢上了姐夫,一来是因为姐夫每天练毛笔字;二来是因为姐夫会弹吉他。对了,她还喜欢姐夫的自来卷儿,洋气。然而事实证明姐夫的毛笔字、吉他和自来卷儿对于改善他们的生活质量毫无用处,随着孩子们的出生,姐姐不可避免地陷入拮据深处。现在,姐姐三个孩子,苗苗上大学,二女儿上高中,儿子上初中,都是正花钱的时候。姐夫在村里摆个肉摊,一月只能挣千把块钱,日子非常紧巴。如果这一回能赚个二十四五万,他们就等于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最起码四五年内不用考虑钱的问题了。我也去了个接济的负担。老话说得好:长贫难顾啊。
        
        “那就盖吧。”我说。
        
        “中!”姐姐闻声应和,笑容绽放。仿佛我的话是一滴水,她要不赶快接住,水就会掉到地上,覆水难收。但她的笑容马上又收敛了几分,“可是……”
        
        “钱不是问题。”我说。
        
        “有你在,钱当然不是问题。”姐姐笑道,“问题是谁去领头盖。”
        
        “你放心,肯定会有人领这个头。”我说,“你先把王永和王强的情况给我简单说说吧。”
        
        3. 情况
        
        姐姐说,王永是上一届的村委会主任——俗称村长,这一届才又兼上了支书,成为了“一肩挑”。上届支书姓张。在张庄村,张是第一大姓,占全村人的百分之四十,王是第二大姓,占全村人口的百分之三十,其他杂姓占百分之三十。姐夫姓李,便是杂姓之一。上面为了让村里的政权力量不至于“一头沉”,就平衡掌握着让两个大姓搭着班子轮流坐庄。要么是张书记搭配王村长,要么是王书记搭配张村长。不过因为张姓的势力大,总的来说还是张书记多王书记少。两个大姓的纠葛从没有断过。为了减少村长和支书之间的内耗,这一届选举,高新区对张庄的精神便是“一肩挑”。这个词让两家大姓的竞争更是水深火热。到了什么程度?参选的双方在选举前的几个晚上都派人在村里的每个街口轮流彻夜值班,怕对方去跑票。
        
        为什么这个“一肩挑”这么诱人?“主要还是因为新区建设一直在咱这里买地,咱村有地,有地就有利,有利就有人争。”姐姐说,“无利不起五更!”
        
        选举结果出来,王永当选了村主任,之后又被任命为支书,成了大权在握的“一肩挑”。姐姐说,要说张姓的选民比王姓多,应该占优势。但是,张姓支书在位的时候失了不少人心。
42/4<1234>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