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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灵之叹

发布: 2012-4-12 20:05 | 作者: 马拉



        通常,我不太愿意去评论海城,海城就是那个样子。街道总是狭窄的,路边无一例外地种着细叶榕。公共汽车要半个小时才有一班,碰上师傅脾气不好,一个小时一班也很正常。一到晚上,大排档一字儿排开,一眼望不到头。烧烤剧烈的麻辣味儿,一阵阵随风飘荡,跟着一起飘过来的还有秋刀鱼和生蚝的腥味儿。无论是夏天还是冬天,我们都坐在马路边上喝啤酒。区别仅仅在于,夏天我们都光着膀子,冬天则穿着厚重的大衣。一般,有这么几个人,马钱,丁武,老谭和我。
        马钱老了,在我看来,他离死已经不远了。他很瘦,头顶上的毛已经不多了,脸上刀刻一般见不到肉,胡子非常稀疏,已经没有刮的必要。马钱是我们几个中最老的,到底有多大老,我不知道。丁武和老谭也不知道。我是怎么认识马钱的,早就不记得了。据我目测,马钱至少比我大二十岁,我跟他没什么共同语言。我们有什么好说的呢?他已经到了喝茶的年龄,我还迷恋KTV。丁武稍稍比我大一点,老谭介于丁武和马钱之间。但我们都喜欢跟马钱一起玩儿,他是南方人,喝酒却很有北方的风格。丁武、老谭和我,都是所谓新海城人,但马钱却在海城呆了一辈子。
        接下来,我要说说海城。海城是一个沿海的小城市,人口大约有两百多万。就在三十年前,海城还是一坨狗屎,谁他妈知道中国地图上还有这么个城市。后来不一样了,海城发达了,靠着解放前逃难到东南亚、美洲、欧洲,甚至非洲的先人,海城成了著名的侨乡。改革开放后,靠开餐馆、卖苦力,或者做点小生意慢慢发财了的先人的后人们,带着一捆捆的美金回到了海城。他们投资办厂,或者把国外的生意做到了海城。短短十几年,海城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厂,全国各地的年轻人带着梦想来到这里,他们以为他们可以挣到钱,讨个城里老婆。十几年后,他们带着残肢,衰老而不中用的身体,同样是外地乡下的老婆回到村里。在那儿,他们盖好了房子,存折里的钱勉强可以供他们渡过残年——这算是好的。倒霉的,我就不说了,你知道的。现在在海城的,是他们的后辈,儿子、侄子、女儿什么的。总之,还是乡下的那群麻雀。
        海城变了样子,到处可以看到灰褐色的厂房,多得像蝗虫一样黑压压飞过来的摩托车。马钱说,以前的海城不是这样。他还小时,海城号称“水乡”,河涌密布。从海城去省城要一天一夜,现在,你坐大巴,只要一个半小时。坐轻轨的话,半个小时就够了。马钱说,我都不认得海城了。可我们认识,我们熟悉这个城市,它和我们密切相连,我们的青春和热血都撒在这儿了。
        丁武大学毕业,第一站就在海城。在外企干了三年,丁武不干了。转年,他考上了公务员,过上了让我们羡慕不已的好日子。老谭开了一个小厂,做各种叫不出名堂的小玩具,也算在海城扎稳了脚跟。老谭跟海城的三教九流都很熟,从市长到摆地摊的小贩,到处都是他的人。至于我,那就不说了吧,没什么好说的。按说,我们这几个人,应该和马钱没什么交集。但很奇怪,我们成了朋友,而且关系相当不错。几乎每个礼拜,我们都会找一天,一起聚聚。要是某个礼拜,我们因为什么原因没聚聚,下次聚,亲热得就像八百年不见了。
        每次聚会,都是马钱买单。刚开始,我们还礼貌性的表示一下买单的意愿,但马钱坚决的拒绝了,他一边把钱还给我们,一边说,我来,我来!说完,就掏钱夹子。如果我们还是不好意思,坚持要买单,马钱就会瞪着眼说,你们不要跟我争,你们挣点钱不容易。我们会说,没事,没事儿,一次两次还买得起。马钱指着我们说,你们谁比我有钱?谁比我有钱谁买单!我们就不争了,我们几个加起来也不够马钱有钱。这事儿发生了几次,我们就习惯了。每次聚会,到了买单的时候,我们都舒服地靠在椅子上或者沙发上抽烟,一幅与我无关的样子。要是有不识趣的服务生走到我们身边,把单递给我们说,先生,一共消费了多少多少。我们会体贴地指着马钱说,你找那位老板。我们不想买单。我们为什么要买单?当我们表达买单的意愿还要被马钱笑话时,我们为什么还要买单?
        马钱到底有多少钱,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只看到马钱手上巨大的玉石戒指,脖子上粗得像根狗链子的黄金项链,还有脚底下那双值不了二十块钱的拖鞋。我们都去过马钱家里,应该说是其中一个。据说,马钱有三幢还是四幢别墅,养了四条藏獒。我们去的那个,门口有游泳池,屋后有花园,一共三层,多少间房我们都没数。丁武、老谭和我,心情复杂地跟着马钱进了他家。我们先是喝红酒,然后喝洋酒,然后是啤酒,最终的结果是我们都醉了。
        第二天,丁武打电话给我说,你知道马钱有钱不?我说,知道。丁武说,你知道他那么有钱不?我说,那我不知道。丁武咬了咬牙说,操他妈的马钱,狗日的太有钱了。我说,你怎么知道?丁武说,老子今天特意去了酒行,看了看我们昨天喝的红酒。我说,你太无聊了吧。丁武说,你猜,你狗日的猜猜,那酒多少钱一瓶儿?我说,猜不着。丁武说,两万,你知道吧,两万啦,操他妈的两万啊,拉斐啊!丁武说完,我也愣了一下,不会吧?丁武说,怎么不会?不信你自己去看。我们喝了几瓶?我想了想说,大概五六瓶吧!丁武牙咯嘣咯嘣响,我操,十二万,老子一年不吃不喝也就那么多钱。老子干一年,就值几瓶酒,就够马钱吃个饭。我操,你说人活着还有个什么意思?我说,你别那么想,人跟人不一样。丁武急了,怎么不一样了?他马钱比我聪明?比我有能力?我说,那也不是。丁武说,他不就是生了个好地方么?你说是不是?我说,你生不着怪谁?古话不是说了嘛,不怕生坏了命,只怕落坏了根。你就认了吧。挂了电话,没一会,老谭的电话又来了,劈头就问,你知道我们昨天喝了多少钱吧?我笑了起来,丁武告诉你的吧?
        从那次之后,我们吃马钱吃得心安理得,他那么有钱,不吃他的吃谁的?我们和马钱吃饭,拖着马钱去他不爱去的KTV,去桑拿。只要马钱在,海城没有我们不敢去的地方。几年下来,我们究竟花了马钱多少钱,我们是不记得了,也懒得去想,想多了心里难受。
        马钱跟我们在一起当然也不是一点目的都没有。至少在我们看来,他也是有目的的。他喜欢谈理想,谈人生,还喜欢写诗。在他那个圈子里,没人和他谈这个,再说也不合适。而丁武、老谭和我,非常凑巧,我们都写诗,喝了点酒,喜欢借酒撒风,胡言乱语。在别人看来,我们几个是没出息的典型,但马钱不这么看,他说,在这个时代,像你们这么纯粹的人少了。我们当然不纯粹,我们都喜欢钱,做梦都在想钱,只是我们不会赚钱,老天没给我们那个本事。我们写诗,只是想证明我们还有那么一点价值,或者说我们想用诗歌的虚荣来填补已经被这个社会折腾得伤痕累累的心。马钱阅人无数,他不可能不明白这个。
        老实说,马钱的诗写得很烂,烂得让人看不过眼。他的诗歌都是分节的,而且分得异常工整,通篇都是口号,跟诗歌大跃进那会差不多。就这些烂诗,要换了别人,我们早就开骂了。几乎每次聚会,马钱都会从口袋里,包里变戏法似地掏出他的诗来,他说,你们给我看看,提提意见。老谭、丁武还有我,一看见马钱掏出诗来头皮就一阵阵地发麻,我和丁武都往老谭那儿推,说,让老谭看,老谭是前辈。老谭只得接过马钱的诗,一行一行地看下去。看完之后,老谭能说什么呢?他只能说,老马,写得不错,挺好,挺好,能写就好。但马钱并不满足,他还会坚持要我和丁武看,大家都看完了,老谭看看我,我看看丁武,我们都无话可说,但不能不说。每次,我们都得给马钱找几个相对好点的句子出来,给他讲为什么好,然后说说其他的为什么不好。我们每次说的话都是类似的,马钱听了一下一百次,还是很激动,一边点头一边说,太对了,太对了,说到点子上去了。但他的诗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年纪大了,想要改变很难了。每次吃完饭,我们都发誓,下次一定不跟马钱吃饭,就算吃饭也不跟他谈诗。在这个方面,我们多少有点优越感,你马钱有钱又怎样,你诗写得不好,就是不好,你再有钱写得还是不好。可是,不到一个礼拜,我们就把我们的誓言给忘了,要么马钱打电话给我们,要么我们打电话给马钱,我们还是得花上半个小时谈谈马钱的诗,然后,才是吃喝玩乐。
        破天荒的,有次马钱约我们吃饭,很激动的样子。人一坐下,马钱照例从包里拿出一张纸来,我和丁武给老谭使了个眼色,老谭瞪了我们一眼。就在这时,马钱说,我给你们读一首诗吧。我们三个一下子愣住了。马钱说,不是我写的,我读给你们听听。我们的身体一下子放松了,说,好,读诗好,读诗好。我们想,只要不是马钱写的,他爱读就读去吧,总比看他那些烂诗强。马钱喝了口水,很认真地说,那我开始读了。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马钱读完一行,我们三个就笑了,一个个笑得东倒西歪的。马钱拿着纸的手低了下来,看着我们说,你们干嘛,笑什么,笑什么,严肃点,我读诗呢。一听马钱的话,我们笑得更厉害了。马钱看了看老谭,又看了看丁武,接着看了看我,好像我们是一群神经病。老谭捂住肚子说,老马,别读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嘛。还读这个,俗了,俗了。哈哈,哈哈! 马钱不好意思地捏了一下鼻子说,我第一次读,才看到,蛮好的。我们说,是啊,是啊,蛮好。笑完了,马钱看了看我们说,我还真想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老谭说,都想,谁不想?买不起,海边的房子多贵啊,没两万,你想都不要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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