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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灵之叹

发布: 2012-4-12 20:05 | 作者: 马拉



        酒和菜很快就上来了。马钱若有所思的样子,我们都懒得理他,难得他不拿诗歌骚扰我们,难得一个周末,我们想轻松一点,什么工作啊,应酬啊,都滚一边去。我们几个人喝了几瓶,马钱还在那儿看《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老谭看不过去了,跟马钱碰了一下杯说,老马,先别看了,喝酒,喝酒!马钱抬起头看着我们说,你说,我能不能买个房子,就大海边上,每天一开窗就可以看见海浪?老谭说,能,当然能,只要你有钱,春暖花开都没问题。马钱想了想说,你说得也有道理。说完,笑了起来,我们喝酒吧。
        接下来,我们就把这事儿给忘了。一个礼拜,马钱没给我们打电话。两个礼拜,马钱还是没有给我们打电话。我们都觉得有点不正常,给马钱打了电话。马钱,干嘛呢?好久不见了,出来聚聚!电话那头乱糟糟的,马钱说,忙着呢,我忙着呢,有空联系!老谭还不甘心,说,你忙个鸟啊,你一个大闲人,比我们还忙了?马钱说,我买了个房子!挂了电话,老谭吐了口痰恶狠狠地说,狗日的资本家,买房跟他妈买菜似的。
        马钱的钱怎么来的,我们听说过一点。五六十年代,那会,马钱还小。海城还不叫海城,马钱他们村是个小渔村,村里的孩子从小练习游泳,个个在水里跟鱼似地。马钱他爹的水性是全村最好的,憋一口气,能游出五十米远。他爹的好水性,直接决定了马钱的未来。大概是个夜里,马钱他爹跟他妈交代了一下,游到了香港。他爹一个人在香港熬了二十年,等他回来,马钱三十多了,他爹也成了外商。看到马钱,他爹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他妈哭得死去活来。哭完了,天晴了,马钱知道日子从此好过了。马钱他爹在香港还有一个老婆,他爹说,马钱,这二十年,我对不起你们。马钱他爹投资开了两个厂做电器,他爹说,我给你点钱,你去买地吧,这两个厂最后还是你的。马钱听了他爹的话,买了地,就搁在那儿。工厂开了,他爹带着马钱干了几年说,你也上路了,厂子就交给你了。以后,你干得好,干得不好,我的心意也尽了。
        按照马钱的说法,开厂那些年,他过的简直不是人的日子,天天像条狗一样四处求人,给人陪笑脸,一个礼拜七天有四天是躺着回家的。马钱说,那些年,我整天就惦记着钱了,除了钱,我眼里什么都没有了。马钱的话让老谭很不舒服,老谭说,老马,你他妈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要不我俩换换,我去受你那罪,你来过我这日子。马钱说,你真不明白,我有时候挺羡慕你的。闲着没事儿,爱喝点喝点,爱玩玩会儿。我那会真不行,整个人就不是你的。老谭说,行了,行了,你挣到钱了,怎么说都行,我还是穷人一个,你说的我不爱听。
        马钱现在算是闲下来了,爱干点什么干点什么。平时,马钱喝喝早茶,锻炼一下身体,写写诗,练一下书法,一天就过去了。我们都不行,我们还得为生活而奔波,日子就像一条鞭子,狠狠地抽在我们身上,让我们不能后退。
        等马钱再打电话给我们,已经是一个半月后的事情了。认识马钱那么多年,我们大概是第一次那么久没见。坐在桌子边上的马钱更黑了,也瘦了,眼睛里却闪出光彩来。一坐下,马钱就说,我买了个房子。我们懒洋洋地看着马钱,说实在话,我们心里很不舒服。马钱接着说,在海边,等盖好了,一推窗就能看到大海。酒带着嫉妒流进我们的心里,燃烧着我们。
        我们说,马钱,就因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你就买了个房子?
        马钱说,也不是。想了想说,不全是。你们知道吧,我一直有一个梦想,找一个森林盖一个木房子,就像外国人那样。下了雨,可以去屋后的树林里采蘑菇。
        我们说,操,这日子谁不想啊?
        马钱说,其实你们都可以去做,很多时候是你放不下,你不愿意去做。
        我们说,马钱,你把生活说得太轻松了。你有钱了,你想干嘛干嘛,我们不行。
        马钱说,没什么不行的,要看你想做什么,你要什么。你们现在是吃不饱,还是穿不暖?你们谁资产没有一百万,你凭着良心举手给我看看?
        我们都没举手,虽然我们三个整天叫穷,如果把房子什么的全算上,一百万应该问题不大。马钱的话刺得我们心里有点疼。我们都笑了起来,马钱,你把自己说得像个理想主义者似的,你是吗?你敢说你是吗?我没说我是理想主义者,我什么时候说了?你敢说你的钱都是干净的?我没说。操,骗谁呀?你还不是剥削的工人阶级的血汗,你就是资本家,你知道吧?我他妈什么时候变资本家了?你玩的这些都是资产阶级情调。当然了,你有钱,你可以这么干!谁他妈的不想舒舒服服地过日子,谁他妈愿意像狗一样讨生活?就他妈一个小科长,你知道吧,科长!跟他妈大爷似地,整天在哪儿指手划脚,老子还得忍着,老子都成忍者神龟了!我知道,我怎么不知道,我就是这么过来的。我告诉你们,跟你们这些事儿比,我比你们难受多了。我不怕老实告诉你们,做生意哪会儿,我连我喜欢的姑娘都送人了。你知道吧?你知道那感觉吧?啊,你知道吧!我操,我不知道,你以为钱都他妈白捡啊?
        马钱的脸涨红了,马钱停不下来,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干了吧?我受不了,我难受。我太累了,我想停一会儿。马钱一口气说了半个小时,从创业之艰难,一直说到商场之凶险。说完了,马钱扒在桌子上哭了起来。马钱一哭,我们都慌了,他那么大年纪的人了,还哭,让人受不了。我们拍着马钱的肩膀说,老马,没事儿,都过去了,做生意嘛,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别哭了,喝酒,来来来,我们喝酒。
        喝酒那会,老谭看了看我和丁武,都有些惊讶。在那之前,我们从来不知道马钱那么多事儿,我们一直以为他过得挺好的,应该满足了。看来,并不是我们想的那样。我们是不是有义务让马钱解脱出来?让他不要那么内疚?我们觉得非常必要。
        我们跟马钱说,马钱,你如果真觉得内疚,想过一种属于灵魂的生活。那么,你干嘛盖那么大房子?你就应该盖一个小房子,周围种点野花什么的。每天早上起来看看日出,傍晚看看晚霞,有空读点书。要是还有钱,就做点善事儿。你都知道,盖茨说了,等他死了,他的钱全部捐给社会,一分钱也不留给子女。那才是真正的回报社会,才算是把手上的罪给洗干净了。马钱说,照你们的意思,我得把房子给拆了?丁武赶紧说,盖了就别拆了,可惜了。马钱转过头看着老谭,老谭敲着桌子说,要纯粹就得拆了,坚决拆!马钱又看了我一眼,我连忙说,拆不拆都无所谓吧,有心就行了。马钱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马钱吐出三个字,我想想。
        那天晚上,我们没去KTV。送走马钱,我踢了老谭一脚,我说,老谭,你也太狠了吧?人家都盖得七七八八了,你让人家把房子给拆了。老谭说,这不是吹牛嘛,不是喝酒嘛,我就这么一说,你就这么一听不就完了,你还当真了,你还真以为马钱要去当慈善家了?我说,反正我觉得挺不合适的,万一他真拆了怎么办?老谭笑了起来,你以为他傻啊?他不过是想跟我们抒抒情罢了,显示一下他那资产阶级良心。丁武插了句,要是真拆了呢?老谭说,我把他拆的砖瓦石灰吃下去!
        接下来几个月,马钱盖他的房子,我们几个该干嘛干嘛。那段日子,我们偶尔在一起,都挺想念马钱的。我们都觉得,有马钱还是比没有马钱好。和我们在一起,马钱多半时间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听我们高谈阔论。没了马钱,就像少了听众一样,我们的聚会也有些无趣了。夏天已经到了,街上人越来越多。鸽子在空中飞翔,一群群地飞过灰蓝色的天空。在天空中,只有它们是纯洁的。它们从一个屋顶飞到另一个屋顶,有时也飞进树林,盘旋又飞走,接着,消失。
        做生意的,开厂的,谁没干过几件缺德事儿?都干过,多少而已。马钱开厂那会,当然也干过缺德事儿。跟现在那些黑老板比起来,马钱算是善良之辈。他不过是坑过一些不谙世事的青年,让他们满怀希望进厂,干了三五个月,试用期完了再把他们扫地出门,任由他们露宿街头,或者绝望地走进收容所,跳江。他不过是玩过几个利欲熏心的姑娘,那些姑娘几乎都来自乡下,十八九岁的年龄,她们都以为马钱睡了她们,总会给她们一个交待。即使不给她们一个交待,她们也能在工厂里欺负那些没和马钱睡过的姑娘。等她们肚子大了,她们会体验到冰凉的铁器进入她们的阴道,她们的子宫的感觉。在铁器的刺激下,她们加速长大了,有些走进桑拿房,有些住进一只更大的笼子。等她们都老了,她们会带着伤痕累累的子宫,存折上的数字回到乡下,找一个老实的男人。打架、歇斯底里、生孩子,熬过她们的后半生。马钱不会记得她们的名字,即使记得,也是其中一个,或者几个。更多的就像一张曝光过度的底片,什么都看不到了。马钱真算不上干过坏事儿,他干过什么?他不逃税,每年安置残疾人,和官员们打成一片,海城曾经的十佳青年企业家,捐资助学先进个人,他积了大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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