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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灵之叹

发布: 2012-4-12 20:05 | 作者: 马拉



        马钱觉得他干了坏事儿,但在我们几个看来,马钱不坏,就算坏,也还没坏透。这样的人,我们觉得是最苦的。一个尚有良心的人,干着不得不没良心的活儿。丁武、老谭和我,对马钱说得那些一点兴趣都没有。都他妈出来混社会十几年了,谁没遇到点事儿,谁没一肚子苦水?我们不说,我们不说罢了。马钱的话,经常引出我们不愉快的回忆来,我们不乐意听。老谭让马钱把房子给拆了,把钱给捐了,说白了,也是看不过眼。一个资产阶级份子,跟我们讨论良心,这太荒谬了。老谭跟我打赌,马钱绝对不会把建好的房子给拆了,他舍不得,钱再多,都是挣的。丁武说,也说不准,人年纪大了,谁知道他会干嘛!
        等马钱回来,夏天已经快过去了,他要带我们去看他的房子。车子一直在开,大约开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老谭一路笑马钱,他说,老马,你那别墅建得怎样?花了不少钱吧?马钱说,别急,到了你就知道了。就不再闲扯了。我们很快到了海边,很快看到了马钱的房子,他确实把原来快建好的房子给拆了。看了马钱的房子,我们一点也不为拆掉的房子可惜,相反,我们都爱上了马钱的新房子。那种房子,我们只在画册或者电视里看到过,通常是在欧洲的风景画或风光片里。你知道阿尔卑斯山吗?你喜欢瑞士山林里的那些房子吗?马钱的房子差不多就是那样的,只是稍微大一点。但他的房子前面有一片海,海边的山林里他请人种上了漫山遍野的杜鹃,还有其他叫不出名字的野花。一看到马钱的架势,我们大脑都有点缺氧,觉得钱这个东西实在太他妈好了。只要你有钱,你想要什么都可以造出来。
        马钱的客厅里挂着一幅字,费了老大的劲儿,我们认出来了——“我们走得太快,灵魂都跟不上了”。看完这幅字,老谭看看丁武,丁武看看我,我们什么都不想说,没什么好说的。那是一个快乐的周末,我们在马钱海边的小屋里喝酒,我们在海边唱歌。夜里下了一场雨,我们去了马钱屋后的山林,采了一堆谁都不敢吃的蘑菇。马钱的书房里放着《菜根谭》《庄子》等等。这是一场完美的秀,我们都很满意。我们对马钱说,尽管你不是一个优秀的诗人,但你过着诗人的生活。面对生活,你表现出了充分的想象力。现在,即使你再也写不出一行诗,你依然是一个伟大的诗人,你将你的诗写在了祖国的大地上,你是一个具有行动力的诗人。这看起来像不像给一个人写的悼词?反正马钱说,等他死了,这些句子要刻在他的墓碑上。
        从马钱那儿回来,我和老谭,丁武又聚过几次。我们一致认为生活是最伟大的艺术家,而我们只是其中扮演小丑的几个傻瓜。该怎么说那年的秋天呢?萧索是没有的,南方的树木永远是青翠的,路边的花一如既往地开着。我们还是坐在马路边的烧烤摊上喝啤酒,偶尔也带着几个年轻的姑娘,羊肉串的麻辣味一如从前。如果说生活是一场漫长的肥皂剧,无聊是生活唯一的真谛,那么我们足以抵抗这无聊生活的是我们比生活更无聊。那么多人,坐在桌子边上,看电视,关心远方的战争,明星的绯闻,股票,房子。这油腻腻的生活,让我们的身体充满富余的脂肪,慵懒,无所事事。我们尽量不去想马钱,那个混蛋,他提前过上了我们想要的生活。像丁武说的一样,凭什么?他比我们聪明,还是比我们有能力?
        马钱跟我们的联系慢慢少了,我们也不再给他打电话。就是老谭,丁武和我,我们之间的联系也少了。一起吃喝玩乐了快十年,也该散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就这么散了,还能给大家留一个念想,挺好。
        大概是三年或者五年,还是更长一点。我们都没有去计算,那几年,老谭忙着他的厂子,丁武在公务员队伍里稳步上升,我还是老样子。前两年,我们一年还见上三五次,后来一年一次。再后来,就没联系了。我们有了新的朋友,新的圈子,过去的那些人慢慢消失了。再次把我们聚起来的是马钱的儿子。那天早上,我们都接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刚开始,我们都没有接,但那电话很顽固,一直在响,一次又一次。我接了电话,电话里是一个陌生的声音,他说,你是马拉吗?我说,是,你是哪位?电话那边说,我是马乐,马钱的儿子。我“哦”了一声说,有事吗?马乐说,是这样,我想你们去看看我爸。我想了想,马钱,我还记得。我说,马钱怎么了?马乐说,你去看看他吧,你住哪儿?我过来接你。
        坐在车上,我看到了老谭,还有丁武。马乐说,不好意思,你看,你们都这么忙,还麻烦你们,真不好意思。我们说,没事儿,马钱怎么了?马乐说,一会儿也说不清楚。我爸快成神仙了,我有点担心。他这几年不用手机了,我看了看他手机,他最后几个电话是打给你们的,我想你们一定是他的朋友,我想请你们劝劝他。马乐这么一说,我们都有点心神不安了,我们说,马钱到底怎么了?我们估计马钱可能真的差不多了,悼词要派用场了。
        马乐一边开车,一边给我们讲马钱。车开了一个多小时,我们大概明白了。马钱住进了海边的房子,但很快他就搬出来了。他说,他觉得那种生活太虚无了,而且假,他实在是活在一个虚假的梦境中,那才是真正的资产阶级作风。离开海边的房子,马钱住进了山里,开荒种地,房子也是自己搭的。马乐说,我实在看不过眼,他住那儿,你让我面子往那儿搁啊?邻居街坊还不得把我的脊骨梁给戳穿了?你说,一个老头儿,这么大年纪了,又不是没钱,你干嘛呀这是?你说是吧?老谭说,也没什么,他喜欢就行了,只要他过得开心,你也不要多想。马乐回头看了老谭一眼说,刚开始我也那么想,他住山里面,我也没意见。我给他送米,送油,送衣服,他也接着。日子还能过,过了两年,他连我给他的东西都不要了,只吃自己种的。老谭看了我一眼,我没吭声。我想象着马钱在山里种地的样子。马乐说,我看他快不行了。老谭说,老马到底怎么了?马乐说,他现在连地也不种了,吃树叶,喝泉水。丁武张大了嘴巴。
        下了车,我们跟着马乐爬过了四座山,才找到马钱。我们到的时候,马钱正坐在屋子门口。那屋子真小,看起来像一个茅房。马钱穿着裤子,光着膀子,他那裤子估计有一百年没洗过了。在他面前,放着一碗水,水倒是很清。看到我们,马钱举起碗喝水。放下碗,马钱说,你们来了。老谭说,来看看你,看看你。马钱说,我有什么好看的。老谭说,老马,你这是何必呢?马钱说,我觉得挺好的。马钱那里一个凳子都没有,我们几个像树桩一样站在那里,我们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又似乎没什么好说的。站了一会,我们说,老马,算了,我们回去吧,想想以前,我们过得不是挺好的,别折腾了。马钱说,你们不知道,你看到那云没?我们抬头看了一下天,云很白。马钱说,浮云,但多自由。要是换在那几年,我们肯定开骂了,肯定得说马钱酸得像个葡萄,但这次,我们都不敢说。我们站在马钱边上,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傻逼,彻头彻尾的傻逼。那天,我们站在马钱身边,喝了几碗水。马钱说,我这里没什么吃的,你们早点回去吧。我们不肯走,马钱说,一会天要黑了,你们想回也回不去了。
        天慢慢暗了下来,我们的肚子饿得咕咕响,马钱悠闲地吃着手里的树叶和我们不知道名字的草和浆果。马钱递给我们一把果子说,尝一下,味道不错的。我们拿在手上,看了半天,慢吞吞地放在嘴里咬了咬,又苦又涩。马钱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以前,他的牙齿被烟熏得漆黑。我们继续劝马钱回去,马钱不理我们。天色越来越暗,再不走,就真的出不了山了。我们几个狼狈地回到车上,马乐的脸黑得像块乌云。
        马钱死的那天,我们都去了。站在马钱的遗像前,我们毕恭毕敬地鞠了三个躬。后来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马钱到底还是没把他的万贯家财给捐了,他全部留给了他儿子,这让我们松了一口气。再次见到马乐时,他的快乐感染了我们。作为三个无用的废物,我们羡慕马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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