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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有鬼(上)

发布: 2012-4-05 22:21 | 作者: 马兰



        ◇情人◇

        我去年回到我父母居住的南方, 我甚至可以说为了他才独自远行。他离我万水千山。他所在的古城,左边一条千年的古河流着万年的脂肪,右边一坐万年的山种着百年的花树。而他的手不知朝着哪个方向。

        我走过了很多的山洞,山洞里的人说不要回南方了。南方下雪了。其实我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在一句话都可能杀死人的今天。我用一句笑话杀死过人,只一句话,他就倒地而亡。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了,我很难堪,站在地上,想钻进地下。

        我渴望是娇柔且能造作的女人,我想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临行前我没写信也不打电话通知他。到了家,躺在我的房间,在这张床上,我会和他做爱,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我只等他的出现。

        “偷情,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幸福呢!”。

        我坐在他不断唱歌给我听的那家红旗卡拉OK厅。那首张学友的祝福歌飘过来,在我的身边转着圆圈。

        他是我的一个幻影,我从小到大都在自我制造。

        他半夜三更用小偷似的打门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从宋朝礼教下的女子等到花瓣绚烂开放的唐初再等到自由恋爱的民国。我数着一,二,三,数到三就数不下去。我又回头,重数一,二,三。然后只要到了三,我又得重新数。我就这样数,等着他的来临。

        他的口音中混合着一种我不懂的方言。一个人在一个地方住久了,口音变得像外乡人,听不懂。像我们看风景,看着看着,会看不清山和水的区别。

        幸而我们都很轻,如飞蛾的影沾在门上亲吻。我的四周是无数的门。推开一个就是另一道门,无穷无尽。孤独无处不在,用手一捏,孤独便能捏出水来。

        他手中那女人味的红色背包清脆地弹在地上,如自由落体。我用手抱着他的腰,灵巧地伸直脚尖。

        我们一言不发。我们就抱着,亲吻直到我的手被一块生硬的东西磨疼了。

        我拉开他的上衣。

        他的身上布满了针眼。他的皮肤有些是白的,有些是黄色的,白色多,黄色的地方存在变白的势态。他难道和杰克逊生同样的皮肤病?

        我们可不可以不做爱?我问他。

        我们还能怎么样呢。他说。

        我高兴了,我们已经控制不了节奏。我像穿上了不合脚的红舞鞋,举止生硬。

        他拿不到我,我的身体太滑了。这是冬天了, 我的身子结满了冰。

        人类在将来会没有性欲,无论师长、父母对我们进行何等深入的早期性教育都以失败而告终。我们只会发闷,发闷时我们走进制造性高潮的机器,很快我们就到达了高潮。性高潮机为圆形、高耸入云也就是说像人类习以为常的纪念碑或者宝塔。

        人类在将来是老不死的,我们全部能在烈火中永生。

        伍迪?爱伦在他七十年代的一部电影里向我讲述了高潮机。伍迪?爱伦是天才,他最近手推着婴儿走在第五大道。新闻上说是领养的(从中国领养女婴已成为西方人的时髦。平均一年三千,十年就三万女婴散布在北美各地,他们不相信爱伦还有生育的能力。我相信伍迪?爱伦发明的性高潮机比伟哥的思想更光辉更正确。我相信伍迪?爱伦绝对不用高潮机做爱。

        我爱你。我期待着他说同样的废话。

        他对我说爱的时候,加上了许多土语。

        那我期待看见爱。他的影子在房间里晃动,飘忽。他在出汗,我拉开窗帘,秋天的风吹进来。凉意、寂寞。人分开久了,分开很久后再见,所能留下的记忆成为超现实的温柔。

        “我怕我再也不能爱了。”我说。

        我见了他,我才可能充满欢悦回到我喜欢居住的长安。我吃得白白胖胖,大家以胖为美。春天出去郊游,看一朵花开放的刹那。冬天去打猎,和猎物一道奔跑。夏天在湖面上随风而动,一只商船,载着丝绸顺流而下。

        如果我停止不前,一直住在南方,这个阴冷的小镇,心思细软,挂念着一个人,想着他在做什么?吃饭没有?风咬上来的时候,是不是也站在门口张望着我,那又如何?

        “你会爱的,你会永远恋爱的,而且你每一次恋爱都会象初恋给你难以磨灭的印象。”他说这话,我只有抱着他。

        恋爱的时候我掌握着我皮肤的颜色,我害怕这份恐怖,比我不会算术更令我胆颤心惊。

        “你是一个固执的女人。”

        他买了许多便宜的土碗,他说我把道具给你准备好了。你再发脾气,我们吵架了,你砸这些碗吧,替你发出不平之音。

        他有贾宝玉的心,他也就是贾宝玉了。贾宝玉在替晴文撕扇子 。多么清脆干净。

        我说你知道吗?科学家说他们看见物质飞进了黑洞。

        我们在赞叹爱恩斯坦的伟大预言一一应验中睡着了。

        1999,4

        ◇洗脑机◇

        我走入任何一条马路,没有人看见我。但我看见了他。我举手,朝着他的脸倾斜而去。他也向我走来,身体倾斜成九十度。他的脸变化,非男非女。

        我说你不要变了,我是艾米。

        他说你才变了,你的声音太低,听不见。

        我又大声说,我是艾米。他还是摇头。

        人很多,带着鸟的姿态。他跟他们走。他们说要去洗脑。他们消失的很快,不可思议。

        我身着轻浮的衣,我也快飞起来。但仍然没有人注意我。他们都在急忙赶路。他们黑衣,手持蜡烛。我想他们是去参加追掉会。我跟踪他们。

        洗脑机是一种游戏机,挂在天空,漫无边际。一次进去洗脑的民众高达三万人,三公里长的人脑将被洗了,多么后现代,多么振奋人心。他们在洗脑,他们叫喊,不知是兴奋还是痛苦但肯定他们的感受强烈非要叫喊不可。

        我望着洗脑机在我的头顶转动。他们的身体倒挂,倒挂之后他们又正面对着地面,从不同的角度清洗。

        我想我提前迈入后中年,也就是后殖民时代。我的脑子几乎坏死完了。我担心走入洗脑机我的脑髓四溢,来不及清洗便脑花飞舞。

        洗脑机设在游乐场,二十四小时全天候营业,分为室内洗,室外洗两种方式。成人组和少儿组在不同的区域。每洗一次二十三块美金。如果你一次付六十块,允许你一个季度随时随地洗,保证洗得干干净净。

        人们以赶集的热情去洗脑。洗完了,人们做游戏。站在高楼直接往下跳,跳到半空中就停止,然后又继续跳,跳上跳下。人群中发出动听的欢呼。

        但流言还是如期而来。洗脑机把你好的脑髓拿出,再放进坏的脑髓。他们还把三岁小孩的脑换给你,神不知鬼不觉。所以在某些地方发生抵制洗脑机的武装冲突。个别人的不良行为不代表洗脑机整体。成千上万的民众都在洗,难道他们全是傻子、白痴?

        洗脑机的制造厂商大作广告,洗脑机是我们时代进步的标志,只有人类蹬月成就可与之相比,这是一个质的飞越,还有什么比洗脑机更伟大?

        洗脑机增涨的速度无与伦比,象世纪末的洪水,越过高山,越过平原。洗脑机是播种机,是宣传队。

        我们美好时代里的群众运动积极份子大力促进了洗脑机的推而广之。他们在媒体在议会声称经过几万年的人脑早就应当洗一洗了。衣服脏了要洗,饭碗脏了也要洗,人们每天洗脚洗手洗脸洗钱,怎么可能不洗脑呢?此时不洗更待何时?科学工作者,人文工作者尤其责无旁代。于是洗脑机应云而生。各国投资研究,人人都想做第一个发明了洗脑机的人。被称为第八世界国家的歪脖国比第七世界的正脖国更急迫,如果第六世界国家先发明了洗脑机,他们的国力将提升一级。而属于第五世界国家的50度歪正国政府认为还是登火星最为光彩夺目。然而民众认为洗脑机最具前途,大力游说歪脖国的人才充实本国的洗脑机研究队伍。

        洗脑机究竟是谁发明的,现已成为各国的公案。于是知识产权无从谈起,顺理成章出现了大量的盗版机,到如今谁拥有正版都无从查考。歪脖国说他们的科学家在正脖国参与了发明,从血统上说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正脖国声称洗脑机在他们国家三千年的古文献资料中就有记载,洗脑机的思想根子起源于正脖国。50度歪正国发表宣言,本国的民从对洗脑机的热爱导致他们出钱将洗脑机股推上股市从而保证了奖金来源。现在应该成立一个国际仲裁机构,把洗脑机的发明权暂时搁置。紧要任务是大力更新设备,按人口分摊费用。

        洗脑机的总部设在50歪正国,半年一中会,一年一大会,三个月一小会,统计总结各国使用洗脑机的人数,先后脑子的清醒程度、洗脑前的糊涂程度。洗脑总部随时发布洗脑机最新的软件、硬件。硬件的变化在十年内不会有惊人更新,无非速度加快,容量加大。关键在于软件的改朝换代将是革命性质。洗脑时可依据人脑重量调整洗脑济的用量,也可进行摧眠作用,使顾客洗脑时产生美好的联想。新的洗脑软件将提供给顾客自我观察洗脑前后脑髓、脑筋的分布图。

        我看见了他。他在洗脑。他有快乐的神情。他没有看见我,我无地自容。

        我是爱米。他终于听见我的呼唤了。

        他说不要想过去。我说我过不去。他说你就太自我。

        自我?

        我以为“自我”和“我们”都是奸词,不能出现在日常生活用语中。

        我问他,你现在信主吗?

        不。

        你信佛吗?

        不。

        你相信爱和恨吗?

        我只相信洗脑机。洗脑机对是生产力,她解放了我,把我的记忆抹杀。

        他真被洗脑了。洗脑机是整个人类的浩劫。

        不对,二十一世纪属于洗脑机。

        你为什么相信洗脑机?

        因为我洗脑后不再做梦了。
 
        1999于耶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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