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心中有鬼(上)

发布: 2012-4-05 22:21 | 作者: 马兰



        ◇鞭炮◇

        我注定要出逃,在这除夕之夜。我可以忍受垂死挣扎,忍受一朵睡莲朝我飞来。但我不能容忍鞭炮。这太过分,像你在不知不觉中犯了重婚罪。

        我出逃的路线也有限,我明白我其实逃不出鞭炮的视野。他们是空气无处不在。我只要呼吸他们就在我的呼吸之间,横行霸道。

        我此时想到凡高他把耳朵割下真是明智之举,而且送给一位妓女更是天才的证据之一。

        我现在明白,我为何不能绘画,或者没有找一位画家作情人。

        我的耳朵功能敏感之极。声音对我尤其重要。我听见鞭炮就睡不着,如同你失去左手,而右手又需要左手才能完成一件私人化的事,有关欲望。

        我听见鞭炮我必须逃出房间。

        如果鞭炮跟踪我到大街上,它们过楼梯就晚歇菜了转道回屋,我表面微笑,有了胜利者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来得非常及时,使我翌日就能精神焕发,神气活现。

        但今天的鞭炮炸响在大街上,冲在空气里,我不可能充耳不闻,除非我是凡高。除非我还找着一位妓女,送出我的耳朵。我试着用耳机把声音阻挡在外,但却徒劳无功。声音是如此地尖锐,达到了细如流丝的境界,你防不胜防。

        我试着运用我的情感力量,从内心出发,组合成一道屏障,我把自己浓缩在此。情感的力度和宽度有限,越用越少,不可再生。骨质时常增生。这是两回事。

        鞭炮突然袭击我,刺入我的喉管,停在里面,静如处子又仿佛能行走如风,穿堂而过。我尖叫了,听起来我象放出了一枚鞭炮,把自己炸开,飞向空中,那姿势不过是一块不明飞行物。

        2000。3

        ◇战争◇

        我把我的小孩摇醒,说放焰火了,不要睡了,快起来看。

        我背着我的小孩,走到大街的空地上。我指给她看,她拍着手,高兴地说好看。我一直托举着她为了她看得更清楚。街上的人多,孩子更多。我的孩子在我的手上越发沉重,我快抱不动她了。我把孩子放下,飞快地跑回家,拿了一把高椅。等我回到原处,孩子全身是血,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妈妈你杀了我。

        我不知该怎么办,街上却一个人也没有了。空空如也的大街象一个口说无凭的大嘴突兀地张着。先前怒放的花朵也烟消云散了,只有一块仙人掌,吃醋似地盯着我。那些人呢,他们跑到哪里去了?

        雪又下来,白得让人心慌。这时警报拉响了,广播里出现男人的声音,“战争终于来临了。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子献子。”我很奇怪我没有流泪,心静如水。但我相信我的孩子死了。也许她死了几千年了。

        天空闪着电、雷鸣的声音炸开来。地对地,空对空,地对空,空对地的导弹飞来飞去,导弹云集把天空装饰得奇形怪状。我在看万花筒。

        仗就这么突然打开,拚命了,在国庆日,我还以为放焰火。每年国庆他们都放,一场组织好了的欢宴。

        人们等这场战争等久了,等得不耐烦了以至于不想打的人和想打的人早已打得不可开交。打吧,打吧,打死算了。杀戮之气从胸部发出,进而结集在人们的指尖。血滴在雪地上,一会又被雪掩埋了。见血。出血。吸血鬼。

        上个周末外国的使节娶了我们国家的女儿。人们有理由相信百年无战事。但血管里流的是血,血让人头昏。血也流出来了,医院的医生拿着吸血带装着,准备后世。人们的血还在不断地涌现。我找不着我的血管,我非常害怕。我把门关闭。我在黑暗中等待血管的重新出现。

        这个时候升空的焰火,包围着血的美丽。

        孩子的血沾满了我的手,风吹来把她的血吸干了。干的血在火光之中金光闪亮。

        孩子的身体在变小,她最后在我的掌心里消失了竟没有一丝痕迹。

        我的身体也轻飘晃动着,慢慢地飞起。我想我成其为万花筒中没有人注目的一个火花。

        很久以后,也许几千年。我的怀中又有一小孩,她对我说,她前世是我的孩子,她变成鬼魂附在了我身上。

        我的身体沉重多了。孩子告诉我,你把我埋了吧。我问她埋在哪里。她说原来的那条大街。我还站在原来的那条大街,我认出了我搬来的高椅。我坐在上面,望着天。我就这么望着。眼睛却落在地上了,留下的空白我拿什么来填满呢?我就把孩子埋在我的眼眶里了。

        1999,7

        ◇新闻◇

        我最近无事可做,从一日三餐堕落到一日二餐,大有发展到一日一餐之势。我们镇上没有新闻了。我是记者,我发不出一则新闻。我们报社跑娱记的同仁都说没有新闻,可见新闻绝迹了。我们社长宣布,头版只登天气,末版还是天气。无论如何,每天天气还是新的。

        我失业在家,我无事可做之时,我上IRC,一个叫做“上海中国”的频道聊天。三十年代的上海多么地新闻,文化副业又是多么地希腊。我和只知代号的网友聊天。我们聊得很起劲。我把我最隐秘的情感经历告诉他们,而只有这时我才自在,痛快。我赤身裸体,鲜花灿烂。

        报社的老板没让我的幸福生活继续下去。他指着除了天气没有新闻的空白报纸说,不能这样下去了。这张无新闻的报纸已经发行半年了,我们的订户下降到五十人(你知道我们报社只有五十人,五十年不变)。你们得出去造新闻,到高速公路去问每一个过路的异乡人,叫他们说出事来。

        我们歪脖镇居民不认为有什么新闻发生。离婚,破产,结婚,股市暴涨包括暴跌,奸杀,轮奸也都登载过了。“太阳下没有新鲜事”。月亮下也没有。镇民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小日子稳定着呢!

        作为记者的我们出于职业病,睁大了眼晴就等着镇长闹外遇。比如说一位漂亮的女学生在镇长办公室和镇长约会,那是我们镇从没发生过的事。在镇长办公室工作人员全是丑态百出的男秘书。镇长存心和我们记者过不去。

        我们寄希望于轻度地震,轻度山洪爆发,全部都落空了,一枕黄粱梦。我们渴望打仗,可我们的国家和他们的国家眉来眼去,搞关系,拉关系。我们期待谁暴富,但谁也不出头。大家住三层楼的房子,就硬没人敢修上四层。我们又寄情于餐馆,谁暴饮暴食,死相难看,然而进出餐馆的镇民举止优秀,吃相文明,点到为止,吃到为止。

        我们曾经潜入医院,狂想偷看谁未婚人流。败兴而归。

        一个没有新闻的镇,等同于一个有没有希望的镇,想想问题确实很严重。

        我开车上了高速,挥手拦下一人,对他说,请告诉我,如果我们的头版给你,你有什么新闻?

        我儿子结婚,你们报导吗?

        关健是你儿子和谁结婚?

        我儿子和一个女人结婚。

        我想知道这个女人有没有新闻性。我说,她是做什么的,她的家庭背景,她有何特别的事迹,只要特别就行。

        开车的人没等我说完,他就一摆手,一踏油门疾驰而去。

        我发现我犯了一个常识性错误,我应该首先问他儿子是谁。

        第二辆车,车是红色BMW跑车。

        我对她说,帮帮忙,说说你的新闻。

        这位无论从哪种角度都表现了美的女士对我说,我还以为你要搭顺风车呢。什么新闻不新闻的,没有新闻这回事,最好世上没有新闻就太平无事了。

        第三辆车是个老头。我想老头子们喜欢怀旧,陈年旧事里埋伏着最大的秘史新闻。老头热心,略有所思地说,我们都是外星人。孩子!

        1999,6


43/4<1234>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