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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

发布: 2012-3-29 19:25 | 作者: 笛安



        我大惊失色,突然觉得寂静的夜晚里暗藏着无数的杀意。我嗫嚅着说:“我,我相信皇上。”
        我大惊失色,突然觉得寂静的夜晚里暗藏着无数的杀意。我嗫嚅着说:“我,我相信皇上。”
        他却微笑了,棱角分明的笑脸有种凛冽的艳,他又问我:“那你更像愿意相信皇帝,还是愿意相信我?”
        我犹豫地看了看四周,吕先生和向先生正在一起唱一首他写的歌,唱得淋漓酣畅尽兴无比。夜风从厅堂里穿过来,黑夜中埋伏着无数个静默着的、没有恶意的灵魂。除了它们,没有人在听我们俩的对话。于是我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当然是相信你。”
        这个时候,我清晰地听见了吕先生和向先生的歌声,他们跟我说过,那首歌在唱几个朋友一起出游:“轻车迅迈。息彼长林。春木载荣。布叶垂阴。习习谷风。吹我素琴。交交黄鸟。顾俦弄音。感悟驰情。思我所欲。心之忧矣。永啸长吟。”
        他跟着轻轻的哼:“交交黄鸟,顾俦弄音——”夜很深很深了,他一把扯下了雕花卧榻上的帐子。他抱紧我,抱紧我,他说瑛郎你真美。他不知道,其实我也想对他说一样的话。岁月似乎在这个瞬间停顿了,这座孤单的,已经在慢慢荒凉的乡间别墅变成了一片没有边际的海。我从来没有见过海,瑛郎是穷乡僻壤的孩子,本该在同一个地方出生跟死亡。能够遇见他,并且跟他们这样的人朝夕相处,是瑛郎天大的运气。我知道海就是世界的尽头了,那么我现在就在海上。我是心甘情愿的。我真的是心甘情愿的。他就是我的海,是我的尽头,我的漂流,我凄怆而又温暖的无法逃避的命运。
        我真心爱着这样的生活。每天清晨,他在一片鸟鸣声中教我,还有他的儿子读书写字。他的儿子十岁。可是认识的字要比我多太多了。那是个聪明的小家伙,有一双和他一样的、秀美如鹿的大眼睛。这个孩子对我有很深的敌意,我看得出。到了下午,向先生或者是吕先生多半会过来,我们打铁,或者种菜。邻居家很穷苦的老婆婆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送来一篮子新鲜的蔬菜。因为我们帮她家打造了一套新的农具却分文不取。他们开心并且客气地笑纳邻居家的馈赠,并且因此维持了一整天的好心情。
        这个家,其实已经凋零。但是我依然能够从房檐上的装饰,或者是屋里的什么器皿中觉察出曾经的辉煌跟不可一世。他过去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不得而知。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情,我同样一无所知。但是有一件事是我可以确信无疑的,就是不管生活是奢靡还是清苦,都不可能改变他这个人的辉煌。有钱的时候他可以一掷千金,没钱的时候他照样潇洒自如地把锻铁变成一个美轮美奂的游戏。可能正因为如此,才会有很多人能够心甘情愿地追随他,比如我,还有,向先生。
        向先生总是沉默寡言。但是你会在他那种腼腆到有些羞涩的微笑里理解他的沉默。向先生可以为了他做一切事情,哪怕他总是肆无忌惮地嘲笑向先生酒量很小,总是嘲笑向先生的文笔不好,总是嘲笑向先生是个俗人。向先生把他当成神。你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反正我就是看得出来。有很多次,很多次,我都注意到了,在他一下一下挥舞着铁锤,淋漓酣畅地敲击面前那块铁的时候,向先生拉风箱的手指都在微微地颤动。他当然是不知道的,他那个时候在乎的,只有那块仿佛从夕阳上面掉下来的残渣,他的手臂跟着那沸腾的温度一起舞蹈。夕阳默默地忍耐着这种钝痛,天地因这这种忍耐而分外寂静。他根本就不在乎谁是拉风箱的人,他根本不在乎是他点燃了那个人的脸颊跟眼神,并不是炉中的火。而问题恰恰在于,就算他自己浑然不觉,也永远都会有一个人为他拉风箱,永远都会有一个人愿意默默无声地把自己的心脏变成那块通红的铁片,忍受着他单调的击打,以及寂寥。有一回,当向先生仰起脸,不期然地撞上了我的眼睛时,他愣了一下,然后,还是微微一笑,腼腆,甚至是羞涩的。向先生知道我什么都了解,向先生也知道他可以信任我。有一回,他甚至对我说了一句我一点都不懂的话:“瑛郎,有的时候我真羡慕你。”
        话音刚落的时候,我听见外面传来粼粼的马车声。我承认,我很害怕马车。因为它总是让我想起那个人来到我家茅屋外面的情形。更何况,今天的这辆马车看上去就和那个时候的一样豪华,一样绚丽。那个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或者我又要上路了,我必须离开这儿。可是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急急忙忙地逃往屋子里面。他的儿子在屋檐下奇怪地看着我,一言不发。这个时候,他走了出来。他拍拍我的肩膀,说:“瑛郎,不要怕。他们都是我原先的朋友。”
        朋友,就是说,乘坐这样的马车来的贵客,也属于他嘴里的“我们七个人”。
        5楼
        来客是两个身穿官服的人。胖一点的是王大人,王戎;瘦一点的是山大人,山涛。我躲在屏风的后面,看着他们几个人在厅里饮酒,叙旧。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太多心了,跟这两位来客说话的时候,显然他是开心的。那种愉快无法掩饰,不可能被装出来。可是他的眉宇间还是有着挥之不去的萧条。和他一起跟客人们寒暄的,还有他的妻。说真的我害怕这个女人。他们都说她是个公主。除了这高贵的出身之外,在我眼里,她还真没有什么配得上他的地方。不过她看上去把那么像一个人,而是像一尊美丽的玉石雕塑。其实在这栋房子里,我并不是常常跟她碰面。偶尔见到她,也恨不能躲着走——尤其是,尤其是在那些嵇先生从我的房间走出去的清晨,我尤其害怕见到这个女人。她永远都是一脸的清冷,似乎所有刻骨的狂欢跟哀痛都会冒犯他冰清玉洁、高高在上的尊严。所以他们夫妻不是一种人,我相信他们两个人对同一件事情往往会作出南辕北辙的判断。
        我躲藏的这扇屏风已经很陈旧。但正是因为我第一次理它这么近,我才发现它上面的图案原来是用极其昂贵的金银丝绣成的。在屏风的右下角,我才看到那一方并不起眼,却是不怒而威的,皇室的徽章。那是他们结婚的时候,她的嫁妆。屏风的那一边,觥筹交错。我第一次看见这个女人绽放出非常得体的笑容来。过了一会儿,吕先生也加入了他们。我第一次看到那个平日里嘻嘻哈哈,爱开玩笑的吕先生穿上一身华美官服的模样。那让我陌生跟惶惑。
        于是我一个人悄悄地来到了静谧的院落里。芍药花在拼尽全力地冶艳绽放。我坐在槐树的阴影中,我知道,或者我该离开。我自己也没有想到,那辆华丽的马车,和那个一身官服的陌生的吕先生会这么深、这么重地刺伤我。我以前知道他们是群比我高贵的人,我知道当有客人来的时候,我根本没有像平日里那样跟他们同桌吃饭的资格。可是以前我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从来都不曾自惭形秽。但是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他们跟那些拿着前来买我的人,才是真正的同类。我当然知道,在他们这样的人中,有好人,也有坏人,自然不能一概而论。可重要的是,无论是赞美还是厌恶,无论是痛恨还是眷恋,所有所有这些深刻的情感都只能在同类的人之中产生。我曾经以为,上天真的可怜我,让我找到一个世外桃源。但是不可能,不可能的,打铁、种菜、闲云野鹤、放浪形骸,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或者他们不过是非常投入地演了一出给自己看的戏,只有我这个小龙套当了真。我逃了那么远的路,我丢弃了所有该负的责任,我把什么都押了进来,我的确没有让那家人把我买走,但是我分文不要地把自己卖到了他的同伴手里。藏瑛,你真傻,你连一两银子都没有要,人家只用一个漂亮的名字,就买走了你的心。
        我还是走吧,还是现在就走吧。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在胸口那个地方像眼前的芍药花一样,鲜血淋漓地怒放。瑛郎卑贱,可是瑛郎不可能摇尾乞怜。
        “你叫什么名字?”一个陌生的声音问我。
        是刚才来的王大人。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来到屋外的,他似乎已经站在回廊里很久了。我想起来了,我听向先生说起过他。向先生说他们七个人里,就是这个王戎王大人最为精明。还说过他在自己家的李子核上凿洞的故事,因为凿过洞以后别人就算偷了他们家的种子也不可能种出和他们家一样甜的李子了。向先生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一脸的鄙夷,可是我却被逗得哈哈大笑。我怎么样也无法把这个耍小聪明的人跟眼前的王大人联系到一起。
        “藏瑛,我叫藏瑛,不,不是,我叫瑛郎。”我手足无措。
        王大人看着我笑了。他肥厚的嘴唇绽放微笑的时候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信任感。王大人说:“没有办法,嵇叔夜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这句话我听懂了,但是我觉得我自己没有资格回应他没有恶意的奚落。
        他又说:“瑛郎,你今年多大了?”
        我说:“十六。”
        “十六。”王大人点点头,眼睛里有种迷离的东西一晃而过,“我刚刚认识嵇叔夜他们的时候,比你大不了几岁。”
        他似乎根本不在乎我又没有在听,自顾自地说着:“那个时候叔夜是我的梦想。可能不单单是我吧,对我们几个人来说都是。他就像是个从梦里走下来的人,聪明绝顶,才华横溢,桀骜不驯。更难得的是,俊秀得不像是个真人。可能吧,一个人的身上拥有太多的仙品不是什么好事情,你看嵇叔夜,上通天文,下晓地理,可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人。那时候我们年轻啊,”王大人长长地叹了口气,“王戎有的,能够引以为傲的东西,嵇康都有;王戎没有的,梦寐以求的东西,嵇康也有。中散大夫,皇亲国戚,全都不在话下。任何错事到了他那里都能变成卓尔不群。我知道,这辈子,我都只能仰着头看他。可是啊,瑛郎,叔夜他忘记了一件事,一个人,有的东西再多,他终究还是势单力薄的一个人而已,你看楚霸王,力拔山兮气盖世,那又怎么样?无论你是怎样的英雄,单枪匹马终究没有可能力挽狂澜。可能任何人终究是不一样的吧,对我来说,低头算不了什么,因为我是低着头长大的,所以知道人生在世总得低头;可是他不一样,你可以说他是一身傲骨,但若是让我来说,那不过是因为他从来没尝过低头的滋味,所以才把低头当成耻辱。瑛郎,你明白吗?”
        我当然明白,只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这让我有一点受宠若惊,但是我沉默不语,没有点头或者是摇头。
        “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呢,瑛郎。”他摇摇头,“因为他现在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了。他一向如此,没有办法。瑛郎,你是他身边的人,我只想要你答应我,无论如何,你跟他到底。实话告诉你瑛郎,山雨欲来风满楼呵。像你们这样自由自在、锻铁务农的好日子,没有多少了。想当年,项羽穷途末路自刎于垓下之时,尚且有一匹乌骓马跟了他去。我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叔夜穷途末路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他一生一世都是卓尔不群,不能走得那么凄凉。瑛郎,你懂我的意思吗?”
        “王大人是说,万一嵇先生会有什么不测的话,要我跟着他走。我懂得。”我面无表情地回答他,“瑛郎卑贱,能誓死追随嵇先生,是瑛郎的福分。”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在滴血。我知道,我知道,能把我看成是一匹通人性的名驹,应经算是我的荣耀。
        这个时候屋里传出来一声酒盅摔碎在地上的声响。然后我听见山大人激动的说话声:“叔夜,没有谁是存心想要害你的,你何必那么固执?”
        他说:“山巨源,你自己要去拿屠刀我管不了,你想要我也沾上一手的腥气那就办不到。”
        山大人说话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了:“叔夜,你我是至交。你心里最明白不过。如今这世道已经变了。难道我不知道曾经竹林里的日子是最好的吗?难道我不想永远过当初那种旷达不羁、放浪形骸的日子吗?可是这世道不容我们。叔夜,你扪心自问,你不愿意亲近司马氏,是因为你誓死也要效忠大魏吗?你若真的是大魏的忠臣,那当年你为什么要隐居竹林不肯为朝廷效力?身为皇亲国戚,当年那些离经叛道的事哪一样是你嵇叔夜没有做过的?你我之间,我不怕说些该砍头的话,改朝换代,江山易主,从古至今,现在不是头一遭,也绝不会是最后一遭。西欧那个命如你,你怎么连自保都不懂得?当年你任性妄为,我们大家都放纵你,可是叔夜,你以为你自己是谁,你以为出了竹林,你还是那个人人奉为神明的嵇康?明明有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碾死你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可是你就是视而不见掩耳盗铃,你知不知道你这叫自作聪明,你知不知道你——”
        “巨源兄。”他安静地打断了山大人,我听得出来他的声音里隐藏着深深的沉痛,也不知为什么,在这个撕心裂肺的下午过去后,在王大人跟我说过那番话之后,再一次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会让我的心在一瞬间缩成紧紧的一团。所有的血液似乎都结成了冰,我身体里面似乎有根琴弦被深深地拨了一下,疼得我指间都是冰冷的。他不急不徐:“我想你再清楚不过,当年我娶长乐亭主,不是我自己说了算的。由不得我点头还是摇头,是大魏宗室看上了我,我只能谢主隆恩。如今司马氏对我虎视眈眈,所以你就要我去当那个什么吏部郎。你不是在跟我商量,我知道,你最清楚不过,我现在已经是岌岌可危。可是巨源兄,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七个人为什么要入竹林?至少我嵇康不是为了自保,而是为了不再去过那种任由这个世道摆布的日子。我没有野心,不敢奢望自己能改变这个世道,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想要过简单的日子都不可能?我可以不做官,可以过苦一点的日子,若是再清贫下去,我无非真的靠打铁维生。但是,居然没有人相信我是真的无欲无求,居然有那么多的人因为我无欲无求而想要我的命。这么多年,我身体力行,我不要功名利禄,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是他们却认为我是孤傲难驯,我韬光养晦胸怀狼子野心。算了吧,由他们去。嵇康就剩下这么一条命了,谁想要谁就拿走吧。我已经跟我的心魂纠缠得太久了,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为了什么而改变。哪怕是为了活下去。”
        “叔夜,”山大人的声音有些莫名其妙的悲凉,“你我来这世上一遭,总不是为了不明不白地冤屈而死。”
        “巨源兄,什么是生?什么是死?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在你眼里那是生和死,在有些人眼里这两样东西原本是一回事。”
        “我替你不值。”
        “有些人天生喜欢威逼别人低头,”我听见他笑了,“并且乐此不疲。嵇康不了解这种嗜好,也不愿意奉陪。”
        客人们走了以后,这寂寥的院落寂静到了寒冷的程度。无边无际的寂静中,我听见了琴声。
        那是我第一次听他弹琴。向先生和吕先生都说,他的琴艺精湛,余音绕梁。可是他自己其实是很少弹琴的,今天例外,他弹了很久。
        他说过的,他弹奏的曲子,叫做《广陵散》。向先生不止一次跟我说过那首曲子和他的琴声是如何美丽绝伦,向先生说话自然是很好听,我学不来,也记不住。我慢慢地走进屋里,静静地注视他弹琴的背影。他的手指曼妙地轻抚那些琴弦,可是脊背端正得纹丝不动。说真的,我不懂得怎样的一首曲子算是好听,或者说,怎样的琴音算是美丽,我只知道,微微颤动和舞蹈的手指的时候,我才发现,他不能算是弹琴的人,是冥冥中有什么东西载拂动那张琴,他就是流淌而出的音乐凝结在人间的模样。
        半个时辰以前我还想着要永远离开他,但是现在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不,准去一点说,在我发誓我要离开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永远在那儿,在我眼睛里,在我周围的空气里,他改变了我,他让我成为我,他把我整个人变成一缕源源不断的温柔和辛酸,迟疑地萦绕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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