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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姬

发布: 2012-3-29 19:22 | 作者: 笛安



        于是我走到台上去,我开始唱。以前我只知道唱歌是唱歌,可是知道那一天我才知道,我不是在唱,我是在让自己分崩离析。我的身体,我的整个生命都变得柔若无骨,任由我的声音随意的揉搓,就像一团泥巴,不在乎自己被塑成什么形状,也没有发言权。那个令人屏息静气的天籁,到底是我的声音呢,还是我的命运呢,为何我的意志这么听话,这么温暖,这么逆来顺受的接受它的摆布?你们欢呼吧,你们鼓掌吧,你们除了欢呼和鼓掌还能做什么呢,我就是你们在那个可怜的,全是幻觉的生命里能看到的最美的幻觉,负负得正,我就是唯一的真实。
        可能是在那天,我才知道那道绿光是什么。是盼望。是让自己再也不是自己的,飞翔起来的盼望。我终于铁了心追逐得不到的东西了,我终于受到惩罚了。我终于一无所有了。我终于自由了。
        当我发现我自己的脸上有两行泪的时候,音乐结束了。我什么都听不见了。欢呼,掌声,主持人的吹捧,评委们的惊喜。以及结束之后唱片公司的老板执意要马上去咖啡馆夜宵,为了讨论合约的细节。
        我迟钝的说我想早点离开。我必须回家一趟,我没有说我的回家料理两个人的丧事以及一个烂摊子。导播惊讶地拍拍我的肩膀:“有什么事情能让你现在必须回家?这张合同是你一辈子最重要的事情了。”
        不,不是。除了唱歌,没有什么是最重要的事情。合同,专辑,名利,全是狗屎。只不过为了能一直唱下去,我必须得到这些东西。
        就在那天晚上,我看见了众生。
        我们一群人坐在咖啡厅的包厢里,唱片公司的人,和被他们看好的新晋歌手。他们簇拥着我,告诉我我拥有光明的未来。比光明还光明,简直耀眼。虽然我只是十强,虽然不知道往后的比赛我能走多远,但是他们就是看中我了……
        我去洗手间的时候,在楼梯拐角的钢琴边,看见了他。
        他像是从天而降,像是遗世独立。他对我粲然一笑。他的英俊不是那种偶像小生的感觉。他的帅气非常真实,让你相信这样的英气来源于饮食男女的生活。他很会穿衣服。最重要的是,他熟稔地,不卑不亢的对我说:“你就是廖芸芸,我认得你。”
        我认得你。他这样说,仿佛他早已认得我很多年。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后来的事也随着一件件发生了。
        苏艳用力的捏了捏我的手腕:“好了,好了。可怜的孩子。什么都别再想。我全懂了。他是你命里的劫数。你呀——”这句“你呀”真是荡气回肠。苏艳伸出手,摸摸我额角的头发,“你呀,你知道不知道我见过好多赌棍?其实有的人虽然爱赌,可是他知道什么时候该玩什么时候不该。有的人不行,就像是被鬼附了身,不惨到底就绝对不收手,到最后活得像头牲口。你就是那后一种人。这跟人品好坏没关系,也跟懂不懂道理没关系,有的人生下来心里就有个能把持自己的阀门,有的人生下来就没有。芸芸,你好苦。”
        “苏艳。”我对她笑,“大恩不言谢。”
        “算了吧。”她也笑了,“我帮你,纯粹是因为当初我喜欢听你唱。你颠倒不了众生,你连一个叫众生的男人都搞不定。可是至少碰上了我,碰到了一个因为听过你唱歌就愿意帮你逃跑的人。”
        “足够了。”我淡淡的说。
        “不是真心话吧。”苏艳一针见血,“你这样的人,什么时候也不懂得知足的。”
        “谁说的。”我不同意,“苏艳你能明白吗?我也是后来才想明白我为什么要唱歌。因为,”我笨拙的解释着,“比如说,小时候人们听说了我学校的名字才会夸奖我,长大了人们听见你上班的公司的名字才会认为你是不是精英,你这个人是因为那些标签才有意义。或者说,那些标签永远在那里,谁被贴上了谁就了不起。我不要这个,我厌倦了那套。唱歌就不一样,别人因为一些歌永远记住我,记住廖芸芸,廖芸芸这个人就是干干净净的三个字,不是什么学校的学生,不是什么机构的职员,提起那些歌,就是属于廖芸芸的。人生很短的,我不要再去迁就别人的标签,我的自己变成那个制造标签的人,苏艳,我说清楚了没有啊。”
        我手指微颤,按灭了烟蒂。
        “芸芸,你要的太多了。”她摇头,“做人不可以这么贪的。”
        然后我们都听见了敲门声,我的另一个救星终于到了。
        “叫他大伟就行。”苏艳看着那个高大、黝黑的男人。
        他看了我一眼,毫不掩饰他的惊喜。
        “我听苏艳说了,你是明星。”他说,像是要掩饰自己的窘迫,拿起桌上一瓶啤酒,用牙咬开了盖子。
        “你敢喝。”苏艳呵斥她,“你在路上摔死了不要紧,你要是让芸芸有了闪失我要你的狗命。”
        他讪讪地,用粗大的手指摸摸浑圆的额头,对沉默的小男孩说:“儿子,去给爸爸拿瓶汽水来。”
        小男孩纹丝不动,眼皮都不抬一下。
        “谁是你儿子。”苏艳继续啐他。
        他呵呵的笑着,不以为意。
        “该上路了。”苏艳握了握我冰冷的手,“一路当心。到了内蒙古你就得自己想办法了,放心,我会帮你留意他的消息的,万一他回来过,我会找人想办法带话,告诉他你在哪里。”
        “我真舍不得你。”我说的是真心话。“
        “不会再见面了。”苏艳爽利的说,“要不你这么匆忙,真想跟你要张CD呢。”
        “我什么都没带出来。”我抱歉地说,然后,突然间灵机一动,“不过我可以给你唱。”
        “真的呀。”她的眼睛也亮了,“那真的是太好了,我怎么没想到呢。”
        于是,我就唱了。我在这个荒凉的城市荒凉的夜晚里,面对着陌生房屋里的杯盘狼藉,面对着三个萍水相逢的人,唱歌。
        我唱的是我那张卖得不好的专辑里的歌,不是主打歌,却是我自己最喜欢的。叫《过路人》。
        想起你,海浪的声音就在回荡。
        吻我吧,别在乎那个过路人的眼光。
        过路人,你为什么不走远。
        难道说,看见一对恋人让你黯然神伤。
        过路人,你知道我和他就要永别吗。
        过路人,你是不是已经看出我眼里的沧桑。
        过路人,你是否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过路人,别告诉我你知道的真相。
        我只想让他抱紧我,带着我飞翔。
        我只想从天上掉下来,掉进深深的海洋。
        过路人,你是否了解眷恋的另一个名字叫绝望。
        哀伤的过路人,你是不是我死去亲人的灵魂。
        贫穷的过路人,你潦倒的衣襟上有颗纽扣在摇晃,
        就像地平线上,苍白的太阳。
        我唱完了。满室寂静。然后我听见了零零落落的掌声。小男孩笑着,把屋角一朵塑料花拿来给我。苏艳含着眼泪,紧紧地拥抱了我一下,我们异口同声的在彼此的耳边说:“谢谢。”
        于是我又要起程了。在夜色中,运货的大卡车发动的声音让人觉得很安全。
        想起我们会在夜色中奔驰在公路上,就又让我觉得激动了,我又一次开始期待警察开着车在后面追我们,我们逃窜的时候和大卡车一起在山涧里面飞翔。如果我对人生还可以有什么期盼的话,我期盼,我能够死在黑暗的睡梦中。
        我身边的驾驶座上,那个大伟有些羞涩地开口:“不瞒你说,刚才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还想着,这一路上,说不定我能找个机会,把你给弄了。”
        “弄了?”我不解。
        “就是占你的便宜。”他笑了,我一直看着窗外,不想去看他脸上的表情,“但是现在你可以放心了,我一定把你安全地送到地方。”
        “为什么呢。”
        “因为你唱得那么好听,你看见了吗,我的女人,我的儿子,都那么喜欢你。”
        眼泪在这个时候倾斜而下。“谢谢。”我小声地说。我没有想到,其实我最初的梦想,最后还是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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