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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檐下的鸽子笼

发布: 2012-3-29 19:09 | 作者: 薇心



        杀手锏,什么杀手锏啊!虎蹄嫂第一次听说女人还有什么杀手锏。
        “虎蹄嫂啊!你可真是只呆鸟,”石喜梅四下看看没有人,凑近虎蹄嫂的耳朵说道:“杀手锏就是万一给矿上的保安逮住了,你就脱掉裤子,大喊抓流氓啊!抓流氓啊!保安肯定撒腿就跑……”
        虎蹄嫂笑得喘不过气来,妹子呀!这杀手锏嫂子还真的就不会使呢。
        虎蹄嫂知道,这杀手锏也不是人人都可以使的。前些时候邻居兰兰家两口子闹矛盾,经常是吵起来电闪雷鸣,打起来鼻青脸肿的。后来才听说是兰兰去偷炭的时候,遇上了一名保安,结果兰兰杀手锏是使用了,也见了效果了,只是自己雪白的屁股上,不小心留下了黑糊糊的煤印子。这下子老公不让了,硬说兰兰矿上有了相好的,去井口偷炭只是个借口,屁股上的黑颜色是偷情的时候留下的。
        虎蹄嫂不会偷东西,不敢去当贼是有遗传的。虎蹄嫂小的时候,有一次闹腾得要吃嫩玉米,母亲为了满足女儿的馋嘴嘴,硬着头皮去集体的庄稼地里掰玉米,结果人还没有到地边,双腿就装上了弹簧哆嗦上了,猛然就觉得裤裆发热——尿裤子了。
        解决不了买房子的事情,宝军成天钻在小房子里,一张口说话,不是一梭子子弹就是一枚炮弹。
        虎蹄嫂决定先给宝军找个活干。正好矿上招工,虎蹄嫂立刻给宝军报了个名。
        石喜梅来串门知道了这事,说:“嫂子你可不能傻等啊!人家现在都要这个呢。”石喜梅捻着手指做了个数钱的动作。
        “不是说符合条件就行吗?咋还收钱哩!”
        “符合条件的人太多了,为啥非要收你家的宝军呢?”石喜梅说。
        “那得送多少呢?”
        石喜梅伸出一只手掌。
        “五百?”石喜梅摇头。
        “五千?”石喜梅不点头,目光示意她大胆地说下去。
        “五万?我的妈妈呀!这不是活活要俺的命吗?”
        招工结果不久就公布了,宝军果然榜上无名。虎蹄嫂说不准这是优胜劣汰的偶然,还是没有送钱的必然。
        豹子山附近的山脉上,到处都是私挖滥采的窝点,宝军找了个熟人引路,走过三十米一岗,一百米一哨的“便衣”监督岗后,跨过一个个垃圾堆成的防止政府执法人员执法的路障,在一个外表看上去像柴房,里边装饰得赛宫殿的房子里,见到了一个戴着墨镜,怀里卧着一个妖冶女子的男人。
        “赫老板,这是我给你带来的人。”熟人引见说。
        赫老板五短身材,头顶留着两毫米的短发、四周干净得能当镜子照的“黑社会”发型。前额的肉和脖子后边的肉突出来许多,猛一看还以为他戴着一顶黑顶白围子的真皮帽子呢。
        这个赫老板不是真正的老板,大老板都在幕后。
        赫老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宝军,说:“每挖出一吨煤,付工钱50元;万一受伤了,医疗费由我们出;万一死了,给家属20万,不准吵,不准闹,更不许到政府那儿去上访。就这条件,能干马上就干,不干马上走人。”赫老板快人快语。
        私挖滥采的矿井大张着黑口,把工人吸进去,把煤炭吐出来。洗澡的工具是几只杀猪褪猪毛的时候用的大铁锅,下边生着火,里边热着水,矿工下班了,就轮流进去简单洗一下。
        私开的煤窑口子的生产条件,和国有煤矿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国有煤矿的工作面又是锚杆固定的铁丝网顶棚,又是一尺来粗的木头支护、又是液压支架,又有专门的安全员,私挖滥采的矿井里边就是几根附近山上偷伐来的木头胡乱支着顶部,呲牙咧嘴的岩石随处可见,在光线昏暗的环境中,像一只只猛兽,一张口就可以“啊呜!”一声,把一个人的一生吃进肚子里去。
        由于没有皮带、矿车,运输煤炭的时候,小机动三轮车直接开进去,宝军和几个来自四川的、河南的、陕西的民工,用大铁锨把火药炸塌的煤炭装进去,一车能装两吨,老板却说只有一吨,每车可以少付工人50元工钱。
        第一天宝军的手掌磨起了好几个血泡,煤尘沾在汗水上,用手一抹,皮肤被磨得生疼。晚上回家睡觉浑身酸困,身子倒在床上,立刻就发出震天的呼噜声。
        虎蹄不愿意让宝军去下井,他知道下井的危险。前年的时候,井下发生冒顶事故。他往出跑的时候,怎么也离不开原地。他一跑就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拽了回去。他以为井下有了鬼了,自己这下子死定了,连着急带害怕,就晕了过去。后来他才知道,冒顶以后,自己跌落的头灯,被塌下来的矸石压住,他一用力要离开地方,连接头灯和腰部蓄电池的电线,就将他拽了回去。要不是为了妻儿的生活,他真的不愿意下井了。
        妻子心疼儿子,说不能干就算了,现在的独生子谁受这个罪。
        宝军说你们放心哇,豁出来掉层皮,我就不相信,咱挣不下一套楼房。
        第一个月,宝军收获不小,七千元崭新的票子交在虎蹄嫂的手里,让虎蹄嫂喜极而涕。
        甜甜也破天荒地再次来到了自建房,和宝军在另一间房子内好长时间才红着脸出来。
        宝军说,妈,咱贷款买房哇。
        虎蹄嫂说,买!钱是伺候人的东西,要是每个月都能挣这么多,咱凭啥不买。
        因为有甜甜的亲戚在银行工作,贷款的事情出奇地顺利。
        房子也看好了,宏泉家园的黄金组团,星期一40多万现金一交,钥匙就到了手里。
        星期二,虎蹄嫂一大早就被一阵鸽子的叫声吵醒了,出门一看,是自建房的门口,站着一只受伤的鸽子。
        甜甜特别喜欢这只鸽子,专门让宝军修了一只圆圆的笼子,挂在了屋檐下,监督工人装修新家之余,就跑上来喂鸽子些玉米。
        鸽子都是成双成对的,甜甜就去宠物市场买回来一只鸽子。其实甜甜也不认识鸽子的公母,却稀里糊涂地配成了一对。
        宝军有几个铁杆工友,小江苏的籍贯不用说了,爱喝二两衡水老白干;大老张来自河南,爱抽家乡的大鸡牌香烟;秃头来自山东,开了工资爱吃一只烧鸡;“猛男”来自新疆,爱吃羊肉串。
        每天不同的地方口语结伴进去挖煤,那些煤呼啦啦倒在煤场上,发出的也是各种地方口语的混合音。
        大老张爱说笑话,说他们家乡有个老汉爱看戏,爱活学活用戏里的台词。那次老汉看一出英雄救美的戏时,记住了一句“小女子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尔”的台词。回家的时候,老汉一个心思巩固这句台词,不巧把拐棍掉在了土沿下。一位年约十八九的闺女正好看见,就帮老汉把拐棍取了上来。老汉一激动就把那句台词用上了:“谢谢闺女啊!老汉我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尔。”结果老汉挨了好大的一个大嘴巴子。
        大家哈哈大笑。
        大老张没有多念过书,土腔土调的笑话,好像挂满了嘴唇。平时大家在井下工作,大老张也笑话不断,给大家的筋脉中,输送着轻松和动力。
        班中餐一般情况下是面条、大米、馒头轮流做,味道不怎么样,但是顿顿饭能见到大块的肉。猛男老是抱怨猪肉不如家乡的羊肉串味道好,经常把肉捡出来送给秃头。秃头也不白吃,一出井口就跑到一棵松树下,拽下自己的衣服来,拿出的第一支烟肯定先给猛男点上。
        除了宝军,大家都有自己的宿舍。说是宿舍,其实就是找了个平整点的地方,用树枝随便搭了个窝棚而已。里边除了睡觉的地方,最多能蹲三四个人。因为工资每个月基本都寄回家里了,所有窝棚平时也不上锁,干完活哧溜一下子钻进去,躺在地球母亲的胸膛里,那个踏实别人是无法体会的。
        那天晚上,小江苏一个人出去喝酒回来,眼睛红得能当电灯泡使用。猛男是个热心人,赶紧给小江苏泡了杯浓茶,“咋了,兄弟?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憋着不是个事啊!”
        小江苏呜呜咽咽哭出了声,说是刚才他在水泉沟的公用电话亭打电话,母亲告诉他说家里给他说的媳妇,忽然又把彩礼钱提高了三万元,变成九万元了。
        为了防止有人泄密,老板不允许工人们佩带手机,只是把手机号告诉工人的家属,有急事的话可以打他的手机。
        秃头进来听见这句话,骂道:“现在的女孩子到底是哪根筋抽的难受啊!一张嘴就是钱啊!楼啊!车啊的,咱这和阎王爷对着坐的营生,挣的是不算少,要是贪得无厌的话,不知道哪一天小命就没有了。兄弟,别难过了,改天哥哥往俺河南给你找个比七仙女还顺眼的姑娘,保证比你现在这个对象要的彩礼少。”
        不知道啥时候进来的大老张“扑哧!”一声笑了,“拉倒哇你,河南要是好找老婆,你为啥还没有个暖被窝的呀!”
        秃头的脸红了,拽了拽大老张的衣角,悄声嘀咕道:“你看你,骂人不揭短,我这不是安慰安慰他嘛。”
        可能是市场不错,老板又招来了一批民工,煤窑里空间小,就分成了两班工作。
        猛男因为下井的经验丰富,被派到另一班当班长。猛男家有妻女,以前一直在家务农。女儿上大学费用大,他就来山西打工了。
        大老张岁数是不小了,因为结婚迟,儿子今年才9岁。
        小江苏这边刚平息住,没有几天,大老张那边就出事了。
        那天老板忽然传话叫大老张赶紧出来,赶紧洗澡,赶紧换衣服。大老张闹不清楚怎么回事,也不洗澡,也不换衣服,撵着老板问原因。老板没有办法才说:“大老张啊!我说出来你千万不要着急,你儿子放学回家的时候,坐着村里的机动三轮车,结果那车子掉到沟里去了。”
        大老张“哇!”一声孩子般蹲在地上,双手使劲揪住头发,哭了:“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老板接着说:“网上出来消息了,当时死了好几个,你老妈打电话说,你儿子好像没有事,正在医院抢救哩。”
        “真的?”大老张停止哭泣,“这人命关天的事,你不要骗我呀!”
        老板说:“我日捣你做什么?不信的话,你和你老妈说。”接通大老张家的电话,老母亲一听大老张的声音就哭出了声。大老张问儿子的情况,母亲说:“孩子抢救过来了,你快点回来哇!孩子想爸爸呢!”
        大老张走的那天,大家一直送到火车站,叮嘱大老张忙完事情就回来。
        火车逐渐挣脱了宝军等人湿乎乎的视线,尽管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才几个月,但是下井如上生死一瞬的战场,矿工们之间结下的情谊,别人是无法理解的。在枯燥的的井下,大老张的幽默,成了大家的精神润滑剂。现在润滑剂离开了他们这些铁一样的男人了,没有了笑声的井下,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当天晚上,政府执法人员忽然就包围了矿井。也不知道是老板会算卦,还是有什么别的本事,这事情他居然提前知道了。
        执法人员见到的只是一个被推土机封了口的矿井。工地上没有人,没有煤,甚至连一只虫子的歌唱也没有。
        虎蹄嫂喂养的受伤的鸽子已经恢复了健康,另外一只鸽子也熟悉了地形,蓝天上就多了两只飞翔的矫健的身影。
        甜甜虽然没有正式过门,为虎蹄嫂家的经济增长却尽心尽力。她听说买基金一年就能翻番,就动员宝军每个月拿出500元来买基金。
        房子的问题解决了,宝军的工作问题暂时算是有着落了。虎蹄嫂把他们的婚姻大事提上了日程。
        这男女结婚的事情,如果有媒人的话,媒人跑到姑娘家一二三四五说说,再返回男方家五四三二一的谈谈,结婚典礼的事就搞掂了。宝军和甜甜属于自由恋爱,因为没有媒人在亲家之间说合,虎蹄嫂只好自己上门和亲家说结婚的事情。
        亲家在甘草沿住着,房子属于集体修建的排房,比自建房排场了许多。
        亲家母指头上戴着硕大的铜戒指,脸上抹着的脂粉,一笑就有塌方的危险。
        亲家母说,宝军是个好孩子,甜甜跟着宝军,他们两口子放心。现在都是独生子、独生女的,这婚姻大事要隆重些才好。
        虎蹄嫂赶紧点头。谁家也是有钱愿意穿在身上、吃在胃里,有粉搽在脸上的。
        现在房子的事情咱就不说了,亲家母继续说,咱研究研究给孩子们买辆什么车子哇!
        虎蹄嫂眼前一黑,觉得周身的骨头都在收缩。
        “太好的咱也买不起,十几万的总该买一辆哇!”
        “亲家,甜甜她妈,您看这样行不,咱先给孩子们把事情体体面面地办了,汽车的问题嘛,等以后还完房子的贷款后,缓缓劲再说。”
        “这个恐怕不太合适哇,我表姐的女儿出嫁的时候,对方也是这样子说的,结果呢,嫁过去五六年了,孩子都跑得捉不住了,车子的问题还没有解决。”亲家母满脸前车覆后车戒的悲痛之色。
        新房的装修到了扫尾阶段,甜甜到驾校报了名,准备考驾照了。
        虎蹄嫂和丈夫对甜甜与亲家的做法,感觉到了几丝寒意。非常明显,如果新车子买不回来,甜甜就不会和儿子手牵手走向红地毯。
        宝军决定靠加班来解决买车的费用。别人每天上一个班,宝军上两个班。这样累是累点,工资却可以翻番。
        这天,宝军刚从黑窑口出来,就见甜甜在井口等着他。
        “甜甜,你来干啥啊!”
        看着宝军黑嘿的身子,红红的眼球,甜甜哭了:“宝军,我不允许你这样加班。你的身体垮了,我咋办啊!”
        宝军说:“我现在每个月能挣一万来块,等挣够汽车钱,我就不这样干了。”
        这天,虎蹄嫂家来了一位戴眼镜的男人。他在鸽子笼前站了许久,对虎蹄提出想买走原来那只受过伤鸽子。虎蹄早就觉得鸽子的叫声影响他休息,要不是甜甜喜欢的要命,他早就杀了狗的当了下酒菜了,就问给多少钱,那人试着问两千行不行。
        虎蹄没有想到一只鸽子会这样值钱,一时间居然说不出话来。戴眼镜的男人以为虎蹄嫌钱少,就说看来你也不是外行,干脆这样哇,我出五千块,你要卖就痛痛快快给个话,不卖就算了。
        虎蹄赶紧点头,五千元顶他两个月的井下工资了。虎蹄不知道,那只鸽子是一只优种信鸽,上次受伤是因为在参加全国信鸽协会主办的五千公里拉力赛华北区比赛的时候,在太行山遭遇了老鹰的袭击。
        甜甜又来自建房玩,看见少了一只鸽子,差点流出了泪。虎蹄嫂告诉她说卖下五千元后,脸色才多云转晴,咕哝了一句,五千就卖了啊!也许可以卖一万呢。
        虎蹄嫂狠狠地给了甜甜一个白眼。
        甜甜买回来的那只鸽子,咕咕地叫着。孤独,对动物、对人都是一种可怕的刑罚。
        自从宝军和甜甜开始买基金后,基金一个劲地往下跌。开始甜甜还不断投入资金,进行“补仓”,后来发现那个窟窿比宝军下的黑煤窑还深,就再也不敢往里边扔钱听响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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