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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檐下的鸽子笼

发布: 2012-3-29 19:09 | 作者: 薇心



        北风那个吹,没有雪花飘。这风好像是从高空射下来的一样,钻到虎蹄嫂的脖子里,让她想起儿子小时候,满脸坏笑,冷不丁把冰凉的小手,猛地伸到她怀里的感觉。
        “啊霆!啊霆!……虎蹄嫂连着打了几个喷嚏。一想二骂三感冒,四声以上喷嚏是鼻孔里吸入了面条或者是粉条。虎蹄嫂今天一没有人想她,二没有人骂她,三没有感冒,四呢,鼻孔里空空荡荡,更没有什么面条、粉条类的异物。要说她的喷嚏为什么打得连环雷一样响,主要是心里边欢喜,自己借着冷空气带来的自然生理反应,故意夸张地痛痛快快的多打了几个喷嚏。
        这喷嚏打的脆脆生生、舒舒展展、通体舒泰,特别是最后那一声拖着长长的尾音,抒发了虎蹄嫂心中比铁道还长的、正在疯长的万丈豪情。
        人逢喜事精神爽,人逢喜事力气大。这不,虎蹄嫂双手提着红色的、白色的、绿色的十几个装满食物的塑料袋,三步并作两步从东河口回来,连汗水也没有顾得上擦一把,就洋溢着满脸憋不住的喜悦,一头钻进了厨房,把白条鸡、猪肉、豆腐等副食品一一摆放在了案板上。
        往常虎蹄嫂是真拿不了这么多菜的,她戏说自己的手指是小姐的骨头、丫环的命,平时买几斤菜,十根手指轮流换班,还常常觉得手指关节生疼生疼的。塑料袋留在手指上的勒痕,好几个小时还清晰如新,让老公捧着呵呵地吹“仙气”,觉得她真是世界上最贤惠的老婆了。
        但是,今天虎蹄嫂买了这么多菜,反而没有受累的感觉,那十根手指也似乎是接受到了某种提神补气的动员和能量,知道了主人的心思,每一根手指都各尽所能,每一根手指都精神抖擞,每一根手指都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没有给虎蹄嫂带来半点不舒服的信息。
        今天儿子宝军的女朋友甜甜要来家里看看。这“看”是个要在家里吃饭的信号,虎蹄嫂不能把棋输在这一顿饭上。
        虎蹄嫂开始琢磨炒些什么菜,蒜薹过油肉是一定要炒的,这道菜是平定的传统菜,炒好后枣红色的肉条,翠绿色的蒜薹,黑色的木耳,格外养眼,让人垂涎欲滴;粉条豆腐丝更是不能缺少,而且要做得客人看见是冰凉的,吃到口里却烧得发出咝咝声音的境界。粉条豆腐丝是平定最有地方特色的一道菜,要先把豆腐切成一厘米厚的片,进入油锅炸成金黄色,然后再切成细丝,上火的时候配以粉条,最后再将红色和黄色的鸡蛋饼丝撒进去。这道菜成功的秘诀是临上桌子的时候,要将一勺子烧热的油浇进去。
        还有以前进贡皇上的平定黄瓜干要凉拌,粉皮要上点芥末油,白条鸡要加工成黄焖鸡,带鱼要切成一寸长的段,炸得骨酥肉嫩色道鲜……反正再怎么着,也得闹个四个凉菜、六个热菜,凑够十个菜,寓意十全十美。
        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虎蹄嫂的父亲寿昌是乡间名厨,平时乡里乡亲的谁家有了红白喜事,寿昌有请即到,实实诚诚打帮人。办事的前两天搭棚、盘筑一米宽、两米长的灶火。前一天油炸鲤鱼、土鸡,蒸米粉肉、江米丸、肉丸等热菜,还有所有的凉菜都要备好材料,晚上还得给打帮的人们吃开锅拉面,临走的时候还得和好次日早晨用的油条面。第三天,也就是正式办事的那天,寿昌一大早赶到主家,熬粉条豆腐丝汤,准备一个拍黄瓜、一个油炸花生豆或者豆芽菜,这些准备齐全了,吃早饭的客人们就来了。最主要是还是午饭,备好的凉菜半成品有专门的厨师,在中午以前,全部加工成成品菜,叫“凉案”。现炒的热菜要一二三四五备好料,由“热案”主厨寿昌一直忙到中午客人们全部打着饱嗝离席,才能直起腰干来喘口气。忙活三天,主家也就是给瓶剩下的白酒,给三五块钱的一条的香烟,给十个剩下的馒头,办喜事的人家再多给几把喜糖。
        那时候乡间厨师的待遇不高,但是社会地位很高。乡间人最尊重的人除了长辈、教师等人外,还有两种人比较吃香,一种人是医生,另一种人就是厨师。谁家有人病了请不来医生,有“事”了请不来厨师,那是很丢人的事情。
        虎蹄嫂近水楼台先得月,也和父亲学了些做饭的本事。邻里上下谁家有了稀罕客人,大人亲自过来或者打发孩子们过来,喊一声虎蹄家的或嫂子或弟妹或阿姨或大娘或大婶,或者遇上没礼貌的什么称谓也没有,直接说家里来了多么要紧的客人,请她去做饭,虎蹄嫂也不计较,就放下手头的营生,立刻就去给人家露一手去了。
        未来的媳妇第一次上门,饺子是必定要上的。饺子馅已经提前准备好了,倒入了许多香油。昨天晚上虎蹄嫂兴奋得一晚上睡不着,就连夜起来包好了。当父母的为儿女操办终身大事是重要任务,完成了这个任务,心里也就踏实了。
        虎蹄嫂记得自己结婚的时候,父母亲整整忙活了十几天,一会儿想起来得给女儿再添件冬天的棉袄,父亲立刻跑去买棉花、布料;一会儿想起来结婚那天带到男方家的夫妻“和气馒头”,得请黄水沟的姚大妈做,母亲马上带上一箩筐好话跑到姚大妈家;一会儿想起某个亲戚忘了通知,弟弟即刻买上礼品动身去告知……总而言之一句话,什么时候女儿坐上花轿被娶走了,次日又和新女婿回门谢婚完毕了,这事情才算告一段落。
        虎蹄嫂平时是舍不得这样破费的,菜要买论谁的,副食品一般就不敢买,一个月最多买一斤猪肉,还得分成好几块,起码要包一次饺子,吃一次炸酱面,再吃上一次大米。
        今天虎蹄嫂不仅买了大量的副食蔬菜,而且还没有像平时一样一角一角地往下砍价,也没有仔细看小商贩给足分量了没有,更没有买完什么蔬菜了,顺手再多拿几根韭菜或者蒜薹什么的。虎蹄嫂总觉得小商小贩不老实,多拿几根蔬菜算不得什么。
        在外人的印象里,煤城的人个个都是腰缠万贯的大老板,不知道你听过这种说法没有,说外地人一到北京就“上环”,一环住的是中央首长,二环住的是山西煤老板,三环四环住的才是北京人。其实山西有钱人并不多,但是一旦和煤结缘,立刻就富可敌国。只是普通老百姓爹还是爹,娘还是娘,工资还是那点工资。
        虎蹄嫂的侄儿乐乐在外边打工,去年,他在网吧玩,登陆家乡网站,见一条消息上登载着矿区人均年收入达53000元,以为姑姑家有钱了,过年跑来借5000块钱,想买台电脑,后来才知道是矿上的领导年薪近百万元,把工人的工资给平均上去了。幸亏没有把煤老板的收入统计进去平均,要不然煤城人的年平均收入估计得突破一百万了。
        甜甜已经和宝军恋爱了有半年了,虎蹄嫂一直没有见过这未来的媳妇的模样顺眼不顺眼。甜甜这次来一是看看房子,二是看看未来的婆婆的长相是什么版本,性格是什么风格。这社会讲和谐,家庭讲婆媳。婆媳关系要是搞不好,再好的夫妻也难平安相处,牵着手互相看着对方慢慢变老。
        虎蹄嫂的老家在晋东的山旮旯里,二十年前随下井的老公来到简子沟矿,住进了豹子山腰的自建房。虎蹄嫂家的自建房一共两间,如果女方不嫌弃,儿子结婚正好可以住另一间。
        说实话,自建房还比不上乡下的老窑洞舒适,唯一让虎蹄嫂感觉平衡的是自己总算是成了城里人。回妈家的时候,她的腰杆子直了许多。父老乡亲瞧她的目光,也多了几丝羡慕。
        这自建房密密麻麻堆在山坡上,远远看上去有点像一个个高低错落的碉堡。里边的住户,南腔北调,简直就是全国人民大团结的象征。对自建房本身,老百姓有段顺口溜:进门就上床,抬头就碰梁;家具顶棚挂,矸石垒新墙。对自建房的环境,也有一段顺口溜:晴天一身土,雨天两脚泥;刮风最补钙,雪天坐“飞机”。
        自建房环境差,但是也有好处,比方说房租特别低,一个月最多100块钱就可以搞定;许多人家房子干脆就是自己盖的,居住成本更加低廉。比方说烧煤不用掏钱,男人每天下班从矿上扛一块炭回来就烧不完,有的人家还悄悄扛出去卖,一蛇皮袋可以卖到40元。比方说还可以在附近的山坡上开几块小菜地,春天的菠菜、夏天的西红柿、秋天的土豆,多少也能补贴些胃口的需求。比方说还可以偷接矿上的电,偷接矿上的水和瓦斯。有小院子的人家还能喂养几只草鸡,吃点营养丰富的绿色鸡蛋,等等。
        快中午的时候,甜甜和宝军手拉手从豹子山下,说说笑笑回来了。快到门口的时候,两只手掌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他们不知道,虎蹄嫂正透过只有一尺见方的厨房窗户,笑眯眯地望着他们呢。
        远远望见的时候,虎蹄嫂发现未来媳妇的身段不赖,个头不高也不矮,身材该饱满的部位挺拔着,该凹下去的部位紧缩着,上身穿着时髦的黑色衣服,下身穿一条牛仔裤,一头自然得体的披肩发……
        到了近处的时候,虎蹄嫂看清了这姑娘五官排布得恰到好处,皮肤粉嫩得能挤出水来。尤其那屁股,一看就是个好“底盘”,将来很可能能生个大胖小子。
        哎哟,什么味道啊,虎蹄嫂一个激灵,才发现把豆腐给炸糊锅了。
        端下油锅,虎蹄嫂赶紧把甜甜迎进家门:“闺女,你看咱这家咋拾掇也不成个样子,让你笑话了。”可以看出甜甜对这自建房并不陌生,或者说她也是在自建房长大的。一进门,甜甜就一边紧靠住床的一头坐下,一边大方得体地说:“姨,您坐,给您添麻烦了。”
        “哎哟哟,看俺甜甜说的,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姨巴不得你天天来呢。姨家这草鸡窝,能引来你这金凤凰,姨高兴着呢。”
        粉条豆腐丝是吃不成了,虎蹄嫂换了个油炸土豆片。其它菜的质量还是可以的,满满当当一桌子菜,荤素搭配、色泽点缀恰到好处。甜甜也不客气,一面夸奖虎蹄嫂的好厨艺,一面把黄瓜干咬得咯吱吱叫。
        虎蹄下了八点班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多了。矿工的工作就是这样,按规定是八小时工作制,实际上从开班前会开始,到坐井下的人车到了工作面,最后到洗了澡回了家,起码也得十二个小时以上。
        虎蹄紧赶慢赶地往回走,还是没有见到未来媳妇的面。四点多的时候,甜甜忽然想起还有什么事情要去办,就和宝军一起走了。
        虎蹄嫂知道,甜甜说有事是一个借口,人家姑娘首次上门,老是呆在未来的婆家,毕竟不方便,不合适。
        虎蹄趁菜热乎乎地喝了几盅白酒,听老婆说完今天甜甜来的事情,从长相说到吃饭,从吃饭说到到厨房帮忙洗碗,可谓无微不至,生怕遗忘了半点细节,甚至连甜甜抠了一下鼻子眼都说出来了。
        虎蹄回家时,路上走的快,快到家门口的时候,脚步竟然慢了下来,脸上还莫名其妙地有点发烫的感觉。媳妇是儿子宝军的,自己这样子急匆匆地回去看人家,多不好意思呀!
        晚上的时候,送甜甜回家的宝军回来了。宝军看上去气色不太好,虎蹄俩口子问了半天,才知道是甜甜说自建房太小了,连套组合家具也摆不开;自建房的光线太暗了,白天晒不到太阳,晚上晒不到月亮,她想住楼房。
        虎蹄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头砰一声和房梁撞了一下,也没有感觉到疼痛,嘴巴凑到宝军的鼻梁跟前,喷着满嘴的酒气吼道:“想住楼房?她还想住中央的中南海、想住皇上的金銮殿哩!她以为楼房是树上的果子,一伸手就摘下来了啊!老子在这房子里住了几十年,你以为老子不想住楼房啊!楼房屁股来大一块地方就要三四千块钱,你又一直没有个正经营生,咱猴年马月才能买得起啊!”
        虎蹄嫂赶紧护住宝军,轻声问:“宝军啊!你答应人家了没?”
        宝军说:“我哪敢答应啊!咱家的那点钱,连楼房的厕所也买不到,我又不是不知道。不过,甜甜说她家银行有个亲戚,可以帮助贷款,现在买楼的人家基本都是这样的。要不然等你攒够现在楼房价格的钱了,人家房价又嗖一下涨上去了。这样咱一辈子只能住在这野鸡窝里,我一辈子也找不下对象,你们一辈子也抱不上孙子。”
        养儿不见孙,到死一场空。说啥也不能因为房子的问题,影响了传宗接代的大事。实在不行,咱就找个不要楼房的,俺宝军不缺胳膊不短腿的,咋还能打了光棍。虎蹄嫂锁着眉头坐了下来。
        贷款买房倒是个不赖的办法,只是这虎蹄嫂有个怪脾气,一辈子不喜欢和人借钱。那次,虎蹄嫂在人民商场买衣服,差50块钱,本来可以和附近卖皮鞋的邻居借来急用,回去还了就行了,但她觉得人家资金要周转,硬是跑回家拿了钱,才买回这件衣服去。
        虎蹄也是这毛病,只要借了别人的钱,床上必定会长出密密麻麻的钉子,让他睡不踏实。
        这买楼房的事情暂时没有定下来,宝军成天耷拉着个脸,本来圆圆的西瓜脸盘,现在怎么看着都像个挂着霜的冬瓜。
        甜甜再也没有来过虎蹄嫂家,宝军的婚事就这样拖了下来。
        邻居石喜梅给出了个主意,说虎蹄嫂你为啥不像别人一样,到矿上鼓捣点炭,这样收入是很可观的呀!虎蹄嫂的脸哆嗦了一下,长这么大,她还真没有偷过集体什么东西,万一逮住多难看呀!石喜梅说,这社会就是撑死大胆的,饿死小胆的。你不要前怕狼后怕虎的,二心不定,输个干净。别人都逮不住,就逮住个你呀!再说即使是真的被逮住了,你也不要怕,使出咱女人的杀手锏,保证可以化险为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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