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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鼾

发布: 2012-2-24 12:46 | 作者: 何玉琴



        骨噜,磕咔,骨噜,磕咔。
        紧张的心象锅里的豆子,滑来滑去,无法自持;不听使唤的双手有点发抖,那录音带怎么也放不进录音机里,两次掉到了地上。
        已经是晚上3点了,亚萍不敢开灯,也不想开灯,她怕万一丈夫醒来,她更怕把他的鼾声打断。?
        在很多人眼中,这几年,亚萍的日子是越来越好、越来越轻松了,但她并没有这种感觉。相反,她觉得这日子似乎越过越没劲了。心情象极了堪培拉去年的天气,枯竭的沉闷 爬满了干巴巴的心头。没有刻意的期待偷偷地盼望着日子发生一点儿变化,那怕是一阵不痛快的雨、一次无伤大雅的争吵,甚至是一场不太要命的病。起床、喂奶、 换尿片、做饭、吃饭、洗涤、喂奶、换尿片...做饭、吃饭、洗涤、睡觉...这种周而复始,这种千篇一律,真的需要意外来调剂。
        亚萍是六年前来澳洲的,算是外嫁。但她的外嫁与很多人的不太一样。她是自由恋爱的,她喜欢上他时并不知道他是澳大利亚居民。?
        那是1994年的事了,亚萍是大学四年级的学生。她生在南方,从未见过象样的冰雪。她的男朋友刘崎是东北人。寒假,刘崎邀亚萍一块儿去哈尔滨看冰雕,他们买了两张从广东到哈尔滨的火车通票,准备沿着京广和京哈铁路玩过去 -- 广州、武汉、洛阳、北京、沈阳、长春、哈尔滨。
        坐长途火车最是耗人,亚萍没有出过远门,哪里想到会这么无聊?过了韶关,进入湖南境内,岭南的青山绿水不见了,毛发落尽的树干黑茫茫地从窗外掠过。初初亚萍还觉得这温带的景色挺不错,有一种古幽的沧桑,她在浮想联翩中进入了火车上的第一个睡梦。
        醒来后,眼前仍是没完没了的山地和光秃秃的黑树干,她开始觉得枯燥乏味了。车上大部分人都睡着了,而且似乎人人都在打鼾(打呼噜),声音一个比一个奇怪、一个比一个难听,让人更深刻地感觉到这里里外外世界的死气沉沉。
        无聊象旧祠堂里的尘埃,一层层地在亚萍心里堆积。继续睡吧,那鼾声此起彼伏,甚是刺耳,怎么入睡?看着满车的乘客,她突然觉得奇怪,为什么那么多人能心安理得地在 这里浪费生命?她开始为这长途的旅行发愁。在这一片稀其古怪的呼噜和睡相中,亚萍发现对面的一个小伙子睡得很静,静得就象一个婴儿。这个发现让她有点儿雀跃,她认真地打量起他来,觉得那小伙子不算英俊,但五管还算端正、面容温和可亲。与此同时,她发现刘崎的呼噜最响,这个发现让她觉得突然和不安,她下意识地把头从刘崎身上挪开。
        刘崎醒来 后,他们邀了对面的小伙子一块儿打牌。亚萍觉得这个长相平庸的小伙子是个真正的谦谦君子,他牌风很好,牌打得认真,输赢却不愠不火,礼貌和气。而刘崎,外表英俊斯文,骨子里却没有一点涵养,嬴了一副小人得志状,输了不认帐。亚萍与刘崎是对家,她一出错牌,刘崎往往破口大骂,弄得她十分恼火。快到北京站时, 亚萍与刘崎又吵起架来,她一赌气,跟了那小伙子转道去了新疆。?
        那个小伙子便是亚萍今日的丈夫黄为明。
        当时,黄为明刚拿到澳大利亚永久居民身份,正要回新疆探望父母和物色对象。亚萍那时才20岁,肤如玉脸如霞,天真烂漫,爱好游玩和结交朋友,满脑子的浪漫和幻想。她当时只是为了气气刘崎,并没有想到要跟他分手而与黄为明相好的。新疆是亚萍一直向往的地方,她打算到了新疆就别了黄为明,一个人自由自在、开开心心地玩去。
        谁知一到乌鲁木齐,亚萍矒了。火车站外面飘着大雪,地上的积雪已过膝盖,她从南方带来的化纤棉衣和薄皮鞋穿在身上就象没穿东西一样,寒冷渗透了她的全身。而且,她又为吃住犯起了愁。原来的计划是去哈尔滨,那是刘崎的家,吃住自然由刘崎负责,所以身上只带了二百元零花钱。可这会儿如果自己一个人出去游玩,得住旅店吃馆子,还得买棉衣、帽子和皮靴子等御寒之物,这二百块钱怎经得住花?不出门不知出门难,在家靠父母、出门在外只好靠朋友了;在黄为明的盛情邀请下,她住到了黄为明的父母家。
        当年的黄为明28岁。 他出国前曾经有过一个女朋友,后来女朋友给亲戚担保到了澳大利亚的阿德雷德读书,去了几个月就和黄为明失去了联系。邻里传说她和当地的一个华人博士生结了婚。黄为明半信半疑,大受刺激,他发誓一定要找着她,向她问个清楚,同时他也要拿个洋博士来气气她。第二年,他如愿拿到了澳洲联邦政府的奖学金,来到了堪培拉的国立大学修读博士学位。
        到了堪培拉后,黄为明一直忙于读书和适应当地的生活,慢慢地就把对从前女友的怨恨和愤怒化解了: 这是一个自由的国度,她有权去选择她的将来。这也是个现实的国土,她的亲戚只是担保她出来读英语,她没有奖学金,得想法子去生存。一个23岁的女孩,除了结婚,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活下去?作为男朋友,自己没有能力照顾她,又有什么理由去埋怨她?退一步说,如果她真移情别恋、与那博士生相爱成婚,那也无可厚非。如果她不爱那博士,却甘愿牺牲了自己的青春去换取永居的身份 -- 那生存的基础和发展的必需,那也是够可怜的了。而且,有一点发现让他也很吃惊:他对前女友的爱其实并不象自己当初认为的那么炽热,时间和空间己经把很多的记忆冲淡,他当前最想做的是把全部的精力投入到读书与做学问上。
        在堪培拉的三年里,黄为明一直过得忙碌、充实而满意。他如期做完了博士论文,只小小修改就通过了评审,每年都有一、二篇文章发表,并以“独立技术移民”申请到了永 久居留权。唯一不足的,是这份单身的寂寞无处挂靠。近一年来,他也留意了在堪培拉的女子,希望能在当地找个女友。但很快他便放弃了,洋人他不想也不敢去想;华人呢,他比较认同有相同文化背影的大陆人,但是,数量本就有限,而看得过眼的,大多己有家室。所以,与很多洋博士一样,回中国娶亲成了必然。母亲在新疆也遥相呼应,私底下密锣紧鼓地张罗。
        如今黄为明竟在回家途中捡来了个漂亮的大姑娘,喜得黄家父母合不拢嘴,对亚萍更是疼爱有加。黄为明的妹妹与亚萍年纪相若,也正是贪玩的年纪。一个寒假,兄妹俩轮流陪着亚萍玩,亚萍在西北玩得非常痛快,对黄为明及其一家也自然而然地生出一份好印象。?
        过完春节回到学校,亚萍有点儿心虚,原想把这段西北之行淡化,与刘崎和好。
        恋爱三年,他们天天都在一起吃饭、一起去上课。可现在,开学一个星期了,刘崎都不来找她。亚萍等他等得由心虚变成了心急,而后赌气,而后愤怒。
        黄为明回澳洲前去学校探望亚萍。这个消息很快就在系里传开了,刘崎阴阳怪气地评论了一句:“我与她交往三年,早有心理准备的了,自以为有点姿色,成日想着攀龙附凤的。今日梦想成真了。”
        刘崎自视甚高,自己心里难受,便故意找了歹毒的语言来损亚萍以唯护自尊。相爱三年,他们吵过很多架,二人都年轻气盛,即使知道自己错了也拉不下脸来认错。一般相持几天,最后刘崎总是想得开些,“好男不与女斗”,于是又没事人一样上门去找亚萍。
        刘崎原本不相信亚萍会移情别恋。心想,她在北京弃我而去,让我回到老家在朋友面前丢尽面子,这次无论如何要她先向我认错才行。可是等了一个周,她竟不“缚荆请 罪”。而在这节骨眼下,黄为明来了,遂口出胡言,想刺激刺激亚萍。他知道亚萍最爱面子,很快就会站出来澄清事实、反击他,证明自己没有“攀龙附凤”。
        可是这次刘崎失算了。他的评论一传到亚萍的耳朵,她自尊心大受伤害,马上就下了与他一刀二断的决心。心想,你刘崎是个什么东西,竟敢耻笑我!你自己学习平平,写得几句狗屁文章,就以为天下无才了。可笑!平日傲视同门、生搬稽康、以脾气怪涎为荣不算,还故作高深。肤浅!看人家黄为明,一个洋博士,出过国门见过世面, 胸有才腹有料,却能谦谦有礼,不傲不燥,大禹寓于胸,这才是真正有出息的人。一比之下,对于放弃刘崎,她真的不觉得特别可惜。?
        女人一旦跟男人好过就很难离开男人。刘崎既然淡出了亚萍的感情生活,黄为明很自然地就补了这个缺。?
        亚萍大学毕业后没有忙于找工作,于是去补习英语准备出国。1995年年底,黄为明回国拜见过亚萍的父母,把亚萍接到了堪培拉。
        亚萍顺顺当当地在堪培拉大学读了二年By course的Post-graduate, 拿了个信息技术硕士学位,在澳洲联邦统计局谋了份职务,IT01(Information Technology Officer Level 1,信息技术员一级),属公务员四级〔Australian Public Servant Level 4, 即APS4〕。
        亚萍聪明伶俐、年轻好学,很快就成了组里的骨干成员。她精力充沛、性格开朗,很得同事喜欢。单位开展“Team building〔团队建设〕”和“Fit and Well〔健 身〕”运动,组织大家活动,她总是十分踊跃。午餐时间,同事爱邀她一块儿到附近的俱乐部打排球。同事生日,亦大多愿意邀请她同去庆祝。故此,她经常有应 酬,初时丈夫还与她同往,但如遇西人场合,他觉得拘谨,不太愿意参予。亚萍不在乎,自己一人前往,少了照顾丈夫情绪的麻烦,反而玩得更加开心。一年半后, 她升到IT02(公务员六级),年薪涨了近一万,她觉得日子过得潇洒快乐。
        可是,不久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很紧张,她还没有打算要孩子,她想把孩子拿掉。
        黄为明很生气,他说,自己的骨肉,你怎么那么狠心?
        可是亚萍觉得,她有个升职的机会,她不想错过。她的Team leader〔组长〕的妻子带了孩子去了墨尔本。澳洲人十分注重家庭生活,在很多人看来,夫妻分居二地是不可思议的事。大家琢磨着组长迟早会走的。他一走,亚萍的技术业务娴熟,同事关系良好,便有机会申请到这个Team leader 的职位。如果在这个时候怀孕生孩子,产假一休三个月或半年,机会可能擦肩而过。那可是EL1 (Executive Level 1,行政管理一级)的 职位。年薪起点六万六,做足一年,如无失职或意外,自然升一小级,近七万四年薪,就是这辈子不再提升,也是可以了。如若错过,将来要升就很难了。电脑技术 日新月异,单位的电脑硬件、网络和操作系统三年一次大升级,应用程序的更新更是年年有之。有了孩子,三天二头请假,怎么能够保证自己在组里的技术优势?单位人事变动又频繁,同事关系与威信难以长久维持,语言方面自然无法与当地长大的人相比,如果技术再不过硬,自己凭什么去当领导、去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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