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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卒

发布: 2011-10-27 14:12 | 作者: 李唐




        “天黑了,你们赶紧回家去吧。”

        我摘下大檐帽,又重新戴上,转身离去。阿成在我身后大喊:“小李哥,我忘了告诉你,慧姐回来了,就在我们学校当老师。”

        我一口气走回了家。   

        我像无数个百无聊赖的白天一样,坐在警局的台阶上,点燃一根烟,看着来往的人。以前我是不抽烟的,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学会的。父亲有时会心满意足地从家里溜达到警局,似乎只是为了看我一眼,然后就转身回去。他看到我抽烟,说:“你也学会抽烟啦?”然后伸伸懒腰,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我依旧坐在台阶上,把每一口烟沉重地吐出来。我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心里为他对我的烦恼不闻不问的态度而暗暗生气。他突然站到了我的面前,挡住了好大一片阳光。我不满地抬起头,只看到一个阴影般的头颅。“又要我帮你买烟吗?”我不耐烦地说。

        “我早就戒啦!”父亲的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欣喜与自得。我想不通什么事让父亲如此高兴与坦然。我站起身,细细打量着他。充血的脑袋与阳光让我脚下不稳。我猛然间发现,父亲竟然有着一头乌黑的头发!

        这个发现非同小可。我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我指着他的头发,有些结巴地说:“你……你的头发……染了?”父亲一向不爱时髦,别说染发,连发型都不曾改变过。

        父亲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会,仿佛心中有天大的秘密,可就是不告诉我。我被他这种盛气凌人的态度激怒了,干脆不再说话。而父亲却凑过来,说:“你似乎有什么心事?”我重新点燃一根烟,没有说话。

        我的心事就是慧慧。慧慧从省城回来了。

        慧慧是我的高中同学。我说过,那些同学们一毕业就各奔东西,相继离开了小镇。这是小镇的传统,慧慧也不例外。可听说慧慧也要走,我就有些伤心了。正如你想的一样,我喜欢慧慧,但我从来不敢说出口,我欠缺勇气。

        她就坐在我的前面,我每天都会盯着她的背影愣神。我们总共也没有说过几句话,那有限的几句我都把它们记在了一个本子上。我对现状很满意,我喜欢这种波澜不惊的感情,喜欢幻想出来的爱情。

        但她马上就要走了。那些日子我坐立不安,我觉得我应该有所表示,因为我预感到此生可能都不会再见面了。我苦思冥想,最后决定给他写一封信。我在信中把对我她的感觉全盘托出,我告诉她我就是喜欢上她之后才开始写诗的。我没有在信上写上自己的名字,甚至小心翼翼,避免在字里行间被识破身份。就这样,我把写好的信偷偷放在了她的书包里。这一切都那么完美,她不会知道我是谁,而我也说出了我一直想说的话。

        在慧慧走后的某一天夜里,我猛然想起,我写信用的信纸是从父亲的警局拿的,那上面印有警局的标记。我立刻冒出了一身冷汗,仿佛自己做的见不得人的事最终还是被识破了。在不断自责之后,我安慰自己说,反正她也不会再回来了。那么被她知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么想着,反而还生出了一种侥幸的甜蜜来。

        可谁知道她竟然还会回来呢?谁能想到只有她会回来呢?慧慧的归来无疑打破了我平静的生活。我坐立不安,双腿像是上了发条,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父亲一般都闷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出来,他没日没夜地研究家谱和镇上的古籍。这种研究并没有使他垮掉,相反,他越来越年轻了。脸上的皱纹日益减少,干瘦的身体日益强壮。我有理由相信他的头发并不是染的,而是奇迹般地恢复了青春。这个发现令我恐惧,眼前的父亲像是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汉字,看上去反而变得陌生,甚至含混不清。

        “秘密,”当我小心翼翼地试探他时,他对我说,“只有秘密使我年轻。这些古籍记载了有关逝去的时光的重要信息,秘密也隐藏其间。每一个秘密都使我年轻。我曾经以为我会带着后半生的悔恨与这个小镇一同消亡,可没想到,我会带着无数秘密死去。”我询问他那些秘密是什么,他义正言辞地说:“既然是秘密就不能说出。其实我已经告诉了你最大的秘密,那就是掌握秘密会使你年轻。”

        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一个退休老警察变成了一个哲学家。这些没头没脑的事物都使我心烦意乱。我感觉自己正在急速地衰老下去。是的,我唯一的秘密就是对慧慧的感情,而它在我俩之间却早已不再是什么秘密了。

        我还是决定去见慧慧一面。毕竟是同学,没有不见的道理。我为自己开脱着。我拨通了学校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传达室的老头,我告诉他我找刘慧慧。过了几分钟,慧慧的声音穿透话筒,进入我的耳朵:“喂?”

        这是我毕业四年后再次听到慧慧的声音。我握着话筒的左手不禁激动得微微颤抖。我用右手握住左手,对着电话那头有些夸张地大声说:“是慧慧吗?”我一激动就会变得莫名其妙。

        我们商定在下午放学后见面。

        我开始苦恼我究竟是穿警服去见他还是穿便服。如果穿警服,在学校里太扎眼了,走到哪里都会被别人认出来,而穿便服则更给人以刻意的感觉——我不想让她看出我有任何刻意的地方。于是我决定干脆穿警服去见她。再说,我也没有什么像样的衣服可穿。

        父亲看我为衣服翻来覆去地折腾,就神秘兮兮地说:“你要去见谁?”我没有理他,戴好帽子,就走出了门。那时已经是下午了,家家户户开始做饭。这时你可以闻到一股米粥的味道。这个小镇上大部分居民都是老人,他们的晚饭一般仅仅是一碗粥和一小碟咸菜,而他们中的部分更年长者,则干脆放弃了吃饭,仅以喝水为生。米粥热气腾腾的味道吸进我的身体,让我的全身似乎也精神起来了。闻这种粮食的味道,闻多了自然就饱了。

        到了校门口,我看见了正左顾右盼的慧慧。说实话,四年的时间,她的变化真的不小。我首先注意到的是发型,那是一种我没有见过的发型,一种在杂志上才可能会看到的发型。然后是她的衣服,让周围的一切迅速陈旧了下来。最后,我才发现了与以前最大的不同,她的眼镜没有了。以前的她戴着班里最厚的镜片,而现在没有了,露出了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那眼睛里似乎荡漾着什么,像是一个微型的夜空。

        我感觉自己看到她的一刻就黯淡了下来。我有点后悔见她了。她是那么地朝气蓬勃,似乎世间的一切她都跃跃欲试。而我却整日消耗无聊的时光,逐渐变成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她显然也认出了我,上前拉住我的手臂,说:“跟我来!”然后就拉着我跑了起来。我觉得这样很不好,被人看到了像什么样子?所幸这时是放学时间,周围最多的是孩子。我看到他们全都看着奔跑的我俩,眉开眼笑。

        我们来到了一个废弃的工厂内。这个工厂太熟悉了,以前上学的时候我们经常来这里玩。它是过去年代的产物,那时小镇还很繁荣,地下似乎蕴藏着取之不尽的贵重金属。然而没几年,工厂就报废了,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就生了锈。我们就管它叫铁锈工厂。一走进里面,你就会闻到强烈的金属腐朽的气味。阳光照在里面,使人有一种置身于老照片中的感觉。

        这种感觉现在更加强烈。我和慧慧面对面站着,因为刚才的奔跑而微微喘息。为了打破尴尬的沉默,我咳嗽了一声,说:“你变化真是大啊。”

        “你也是的,”慧慧对我笑了笑,让人想起牙膏广告里的那种笑容,“你穿上警服蛮帅的,以前还真没看出来。呵呵。”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跟着她一起傻笑。

        “你……最近挺好的?”她穿着深蓝色的针织衫,眼睛不断地四处瞅瞅,然后盯着我看一会,似乎很认真地在听我说话,之后又四处瞅。我彻底被她这种游离的眼神吸引了。“还那样,没什么特别的,”我说。

        “我觉得你好像有点老了。”她突然很认真地说,然后用手摸了摸我的头发,“你看,你都长白头发了呢。”

        我没有注意到我长出了白头发,但他抚摸过我发梢的时候我体会到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她知道我是喜欢她的,我心想,她是不是在给我什么暗示呢?我多想在她的手还没有放下的时候就抓住它,握紧它,感受它的温度。然而我没有勇气,我眼看着那双手回到了她身体两侧。我为自己的木讷而恼火起来。

        我们站在废弃的工厂里,空气中是铁锈的味道。旧时的回忆包裹着我们,我们相对无言,但内心其实翻腾着千言万语。这种感觉真是奇妙。谁也不说出口,却感觉心灵之间的交融。

        “你现在还喜欢我吗?”

        慧慧突然的提问让我有些手足无措。我知道如果我回答“喜欢”,我的生活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我有这个预感。但我没有理由欺骗自己的心。我点点头,说:“喜欢。”

        她轻轻地抱住了我,在我耳边说:“你知道吗,其实以前咱们班的男生中,我最欣赏的就是你。当我看到你给我写的情书,我激动得不行。可惜那时走得太匆忙,都没有来得及跟你告别。”说完她抱得更紧了。我仿佛变成了一根木头,一动都不敢动。

        “和我一起走吧。”

        她的这句话如同咒语,让我浑身一激灵。我挣脱开了她,惊讶地看着她的眼睛。我突然发现那是一双猫的眼睛,晶莹剔透,甚至在阳光下会微微收缩。“我们一起走吧,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小镇,永远地离开,”她的表情是那么温和,而语气却如此决绝。

        “我早晚会离开这里的,我想和你一起离开,否则你会永远失去我,”她最后说。说完,她就闭口不言了。显然,她在等待我的回答。

        “请给我时间考虑考虑……”我的脑子已经完全乱套了,必须给我时间冷静一下才行。“好吧,”她说,“不过我不会给你太长的时间考虑,到时候我走了,你不要后悔就行。”

        我已经忘记了我们是怎么告别的,只记得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不见了。只留我一人在废弃的工厂。我在工厂里走了两圈,被一颗钉子刺破了脚掌,就淌着血回家去了。

        我的脚掌受了伤,就更有理由不去巡逻,而是踏踏实实地坐在台阶上,进入一种大脑空白的状态。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上了这种平白如水的生活。偶尔的,我也会像是被蜜蜂蛰了一下,突然感觉非常痛苦。这个时候我就会找本书看,来平复内心涌动着的暗潮。

        最近拿在手头的是商禽的一本诗集。你能相信么,在小镇图书馆里那些席慕容、汪国真的花花绿绿的诗集之中,我竟然发现了这样一个陌生而有趣的名字。我抚摸着它布满小尘粒的陈旧的书皮,内心感到格外的安详。我还没有翻开看,就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

        现在我反复看的是一首名为《长颈鹿》的诗歌。其中有这样的句子:“仁慈的青年狱卒,不识岁月的容颜,不知岁月的籍贯,不明岁月的行踪;乃夜夜往动物园中,到长颈鹿栏下,去逡巡,去守候。”我突然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年轻的狱卒,坐在一口枯井中。我不禁抬头观看,想看看有没有往下看的人。天空万里碧晴,我一激动不小心把书页撕了个大口子。我就干脆把整页都撕了下来,悄悄放在裤兜里。

        小镇这几日发生了很多事情。以阿成为首的少年们开始集体罢课,年逾八十的校长痛心疾首地说:“他们这帮毛孩子要干嘛?他们要造反不成?”

        他们的行为却让我心里暗暗惊讶而欣喜。少年们在街上游荡,当街踢球或滑旱冰,玩滑板。甚至还有几个时髦的玩起了街头涂鸦,他们拿着不知从哪弄来的油漆,在墙上喷涂各种色彩斑斓的图案。小镇有许多苍白的墙壁,做这种事情实在是太合适不过了。

        这些事以前从没有发生过。镇上的老人们无比震惊,他们纷纷走出家门,痛斥少年们的恶行,仿佛罪恶一瞬间从天而降,没有丝毫征兆。我预感到小镇将发生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知道,这其实是阿成他们有预谋的行动,而我决不可能置身事外。

        老人们组成了委员会,出面请求我制止少年们的疯狂行为。我不知道该如何做,就闭门不出,后来干脆连警局都不去了,因为每次去都会看到他们在门外示威似的等着我。他们的要求其实很简单,想让我作为使者,与少年们交涉。但这并不符合我的意愿。

        阿成在几天后找到了我。他来到我家,敲我的门,并大声喊着我的名字。我听出是阿成,便打开了门。阿成却不进来,而是两只手各拿一只油漆瓶子,冲我笑笑,“我可以在你家的墙壁上涂鸦吗?”

        我知道,我不应该答应他。不光不应该答应,还应该立刻阻止他,实在不成就拿出闪亮的手铐,吓唬他们一下。可我没有那么做,相反,我友善地笑着点了点头。阿成一声招呼,不知道从哪又冒出了五六个孩子,开始往我的墙壁上喷洒油漆。很快,原本像树皮一样焦黄的墙壁就被他们喷得五颜六色。黄的,绿的,黑的,油漆沾了他们一手,他们笑哈哈的,像是在分节日的蛋糕。我也和他们一起笑了起来。其实图案一点也不好看,但我就是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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