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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卒

发布: 2011-10-27 14:12 | 作者: 李唐



        十九岁那年,我继承了父亲的衣钵,成为了小镇上唯一的一名警察。父亲已经很老了,交接仪式那天,镇长竟然亲自前来。还有一些小镇上的知名人物,比如小超市的刘老头,手工服装店的王大妈,瘸了一条腿的李铁拐和剃头匠陈叟等等。他们的年龄没有低于七十岁的,但都活得生龙活虎。他们眉开眼笑地前来参加交接仪式,坐在台下,大口吃苹果或者香蕉。当父亲把警服叠得整整齐齐地双手交到我手上的时候,他们的眼神如此亢奋,脸上透出健康的红润颜色。
        而仅五十多岁的父亲却面色灰白。其实他的脸色一贯如此,正好配得上他威风凛凛的黑色警服和大檐帽。他喜欢站在警局的门前,点燃一根烟静静地抽着,眯着眼,像是在观察着什么。过路的人跟他打招呼,他也只是微微点一下头,而且点头的幅度几乎让人看不出来。就这样,父亲保持了他的威严,作为镇上唯一的警察。
        现在,父亲终于脱下了他穿了三十多年的警服,换上了老年人经常穿的白色老式衬衫。在阳光下,衬衫一尘不染。几乎所有人都注意到了父亲的瘦弱。那件衬衫套在父亲的身上如同挂在衣服架上,摇摇摆摆,没有内容。大家纷纷议论,穿警服的时候没注意原来老李这么瘦啊。父亲对此也没有办法,只好颇为尴尬地咳嗽了几声。
        当警服和大檐帽交到我手上的时候,镇长率先鼓了几下掌。镇长是一个大胖子,他的手掌自然也非常肥大,简直像是熊掌。拍出来的声音也非常雄厚,富有力道。他和父亲站在一起,让父亲原形毕露的肋骨更加无处可逃。
        台下也一片掌声。每个人都露出真诚的笑脸,尽管他们的脸由于衰老而更像褶皱的树皮或干燥的柿子。我捧着父亲的衣钵,激动得微微颤抖。我觉得这是我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
        这时镇长秘书打了一个响指,说:“镇长先生因为有公务在身,不能久留。所以交接仪式到此结束。现在请镇长先生讲话!”
        我的双手还在颤抖,但我必须下台了。我走到父亲身边。父亲没有看我,而是对着台上的镇长目不转睛地看,仿佛想从镇长胖得流油的身体上看出点什么奥秘。父亲的双手突然开始上下摸索,从上衣一直到裤兜,最后像枯萎的树枝一样耷拉了下来。我知道父亲在找什么,我赶紧拿出烟来,递给父亲。
        他始终没有看我,只是把烟叼在嘴里。我为他点着了火。父亲抽了两口,终于斜着看了我一眼,然后什么都没有说,继续充当他的最佳听众去了。
        镇长的讲话冗长而枯燥。台下的老头老太太都开始昏昏欲睡。最后,镇长说:“鉴于我镇多年来良好的治安环境,省城的表彰证书已经颁布下来了。这一荣誉不是属于我一个人的,而是属于大家的!”
        镇长的话起到了激励作用。台下听众的眼睛猛然间亮堂起来,一扫睡眠的阴霾,全都变得精神抖擞。我注意到离我最近的陈叟,他两眼放光,不住地搓手。连半身不遂、坐在轮椅上的王二爷也忍不住嗷嗷叫了起来,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一行清亮的口水从他的嘴角悬挂下来。
        镇长秘书将足足有两米长、一米宽的奖状展开,它将永久地记入小镇的历史中。台下的听众欢腾了,无数的帽子和拐杖被扔上了天,吊灯被砸得摇摇晃晃。我也被这一情绪所感染,简直快要激动得哭出来了。我回头看了一眼父亲,他的目光中闪烁着一种复杂的光芒。人群中只有他一个人面无表情。父亲格格不入的性格早就被镇长的居民所熟知,所以没有人对此感到有什么不满。
        回到家的时候,我还沉浸在刚才欢庆的气氛中。我迫不及待地开始换警服。而父亲显得很疲惫,像是刚刚淋过一场暴雨,一举一动都无精打采的。可那时我还年轻,从没有想到顾及父亲的感受。我当时只想把内心的激动与对未来的向往像气球一样越吹越大。父亲坐在警局的沙发上不发一言,继续抽着山茶烟——小镇上一种最便宜的香烟。那种烟的味道很难闻,可父亲一直抽他。他一生节俭,从不接受红包之类的东西。可是今天父亲却很反常,他目光阴郁地看着我,说:“娃儿,帮我买包烟去。”
        我刚刚换好警服,准备冲到镜子前仔细观摩。父亲的警服有些瘦小,穿在身上紧梆梆的,像是穿了一件紧身衣。但我心里仍然幸福无比。我有些不情愿地走到门口,准备为他买烟。这时他叫住了我。我停下,转身看着他。我惊讶地发现,父亲灰白的头发正在慢慢变成纯白。我惊恐极了,急忙说:“您的头发怎么了?要不要找王大夫看看?”
        父亲没有理会我,而是走到柜子前,拉开第一层。里面放着一把黑色的雨伞。“一会要下雨,你拿着伞吧。”父亲对我说。他的声音里夹杂了类似泥沙之类的事物。我抬头看天,天空万里无云。
        “拿着!”父亲坚持说道。我拿起伞,准备迈出门去。父亲却再一次叫住了我。“不要这么没有耐心,我的话还没有说完。”父亲皱着眉头,似乎忍着很大的怒气与不耐烦。我不禁有些奇怪,父亲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我只好倚住门框,等待他下面的吩咐。
        他闭口不言,只是上下打量着我,严肃而缓慢,仿佛我是法院来审判他的人。我可以看到他眼中流转着无数事物,像是一幕幕电影,微缩在他日渐浑浊的眼球里。半响,他的眼球又恢复了往日那种无意义的光芒。
        “这次我要抽毛烟。”他一字一句地说。
        我大吃一惊。毛烟是小镇上最贵的烟,自我记事以来,父亲从没有抽过那种烟。我以前偶尔抽过,那是和我的高中同学们,他们现在在哪里?除却死去的人,别的都分布在各个我从小听说却从未去过的大城市里。其实不要说那些如传说般的大城市了,就连小镇我都没有走出去过。
        我愣了几秒钟,说:“好。”就转身出去了。
        小镇是苍老而没有生机的。听父亲说,在他年轻的时候,小镇曾一度因为发现了稀有金属而辉煌一时。全国各地的淘金者纷纷涌来,建造工厂和铁路。那时街上走着的都是风尘仆仆、怀揣梦想的青年,他们高谈阔论,下班后就去小酒吧喝一杯,因此到了夜晚小镇也是闹哄哄的。整个小镇生机勃勃,像是一条吞下了野猪的蛇。
        那时父亲刚刚接手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爷爷的职务,成为了一名警察,刚刚娶了我的母亲——一个来自大城市的外乡人。
        那时有人曾劝告父亲用家族的积蓄做金矿的生意,被父亲婉言谢绝了。他规规矩矩地做他的警察,并且获得了好名声。不久以后,稀有金属被络绎而来的人们开采殆尽。工厂倒闭了,工人们纷纷离去,只有凤毛麟角的老工人留了下来。铁路也渐渐废弃,因为火车不再经过。小酒馆变成了老年人活动所。又过了几年,小镇有理想抱负的青年纷纷离去,留下孩子和父老,去大城市打工,多数人一去不返。这渐渐成为了小镇的一种传统。小镇从此成为了孩童与老人的天堂。孩童长大后照例会离开这里,而老人照例会死去。在他们的葬礼上,他们久未露面的儿女会匆匆赶来,见父母亲属的最后一面,再匆匆离去,只给人留下背影与饭后谈资。
        而我就是小镇唯一的青年。
        现在我正走在小镇的街道上。镇上的老人们自发组织了街道委员会,因此小镇的街道很干净。我却感到它正在慢慢死亡。我一直有这种感觉,觉得街道像树枝一样在不断枯萎,不断收缩。老人们细心地捡起每一块垃圾,却不知道他们正在为街道整理后事。我很小就发现了这一点,为了验证,我会用步伐来测量街道的长度。以前我要走很多很多步才能走完这条街道,而现在却不觉间就走到了尽头。我知道这是可笑的,因为我的双腿在生长,迈得步子自然就大了。可我一直认为,不易察觉的收缩是街道死亡的征兆之一。
        今天我没有心情理会街道的死亡。我穿着漂亮的警服,街上的老人们全都往我这里看。他们看到我就亲切地笑笑,连从小就骂我是小兔崽子的老刘头都冲我赞许地点了点头。我觉得我是一个受人尊敬的人了,这感觉很不错。我尽量使我走的每一步都优雅起来,至少不像平日里那么难看。仿佛有一台摄像机在我身旁跟踪着我,我要控制好每一个表情。
        我想像父亲一样不苟言笑,但也不特别严肃,显得稳重而亲切。这种表情很难拿捏。但我是一个天生的演员,我做得很好。我敢保证,每一个见到我的人都会肃然起敬。
        我走过踢球的孩子们。他们是镇上的中学生,踢球似乎是他们唯一的娱乐。我知道他们心里打的小算盘。他们现在还小,似乎很乖,掀不起什么大风浪的样子。可等他们一长大,我知道他们一准会像飞走的鸟儿一样一去不返。外面的花花世界与神奇故事诱惑着他们,他们现在只好暂时把内心对未来的激动发泄在足球身上。
        我知道得很清楚,因为我也曾这么想过。可是我当年的同学们都离开了,只有我一个人留了下来。因为我负有使命。
        他们停下来,一起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其实我经常和他们混在一起,他们也很喜欢让我加入,因为我是他们在这个小镇所能接触到的唯一一个大孩子。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踢球踢得很不错,像个领袖。
        一个叫阿成的男孩冲我喊:“一起来吧!”
        我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我,我们就这样对视了几秒钟。最后我摇摇头,说:“不行了,你们没看我已经穿上这身衣服了吗?我不是以前那个和你们混在一起的小子了,你们还是自己玩吧。再说我还要给父亲买烟呢。”
        然后我就走过了他们。我的后背可以感觉到他们看我的眼神,但我没有回头。
        买烟的时候,开小卖铺的张大爷执意不收我的钱。我严肃地说:“我不收受任何贿赂。”张大爷却狡黠地一笑,说:“我不是贿赂你,我是真心想送你父亲。从今天开始,他就和我们一样,成为普通的老头子了。”
        我像是喝下了什么味道怪异的饮料,心里莫名其妙地浮现出了许多我也叫不上名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奇怪,和我身上穿的衣服很不符合。正当我疑惑愣神的时候,天登时暗了下来,街上的老人迅速关门闭户,大街上转眼只剩下我一个人。不等我细想,雨点就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我撑起父亲给的黑伞,走进了雨中。
        雷声在头上滚动,连接不断的闪电迅速而有力,将整个小镇笼罩在一片诡异的亮蓝色光芒中。我的袜子里进了一些泥水,很不舒服。我加快了脚步,想要快点回家。
        雷雨中的小镇很奇特,电闪雷鸣间我的精神也恍惚起来。我仿佛看见小镇几十年后的样子,那时小镇已经空无一人,准确点说,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不知道是该恐惧还是该干点什么。事物在时间中腐朽,蒙尘,消逝。我这才发现不光是街道,整个小镇其实都在萎缩、死去。很久以后,小镇可能变得只有一只足球大小。
        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一群孩子冒雨从我身旁跑了过去。我回头看他们,可他们立刻就隐没在了雨幕中。他们逃离得多么快啊。
        我承认,我回到家的时候显得有些失魂落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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