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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卒

发布: 2011-10-27 14:12 | 作者: 李唐




        父亲开始了他的闭关生涯。每天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谁也不见。维持生命的东西就是有限的水和食物。我搞不清楚他在做什么,但我是一个容易受到感染的人,父亲神神秘秘的样子使我觉得他似乎真的在做一件天大的事。我小心翼翼地给他送食品,生怕惊动了他,坏了他的大事。奇怪的是,尽管父亲越来越精瘦,但脸庞却越来越亮,眼睛像天上的星星般璀璨。我预感他真的参透了什么东西。

        而我最初的激情渐渐尘埃落定。应该说,是每天的无所事事像一把锉刀一样打消了我的激情。最初,我喜欢在小镇四处溜达,仿佛是为了炫耀自己。而现在,我变得不爱出门,甚至不爱和人打交道。以前的我不是这样的,以前的我很喜欢和别人聊天,或者找那些孩子们一起踢球。所以镇上的人说:“小李变了,变得像是一个警察了。”旁边的人会纠正他:“你说得什么话,小李本来就是警察呀。”

        我陷入到了从未有过的精神危机。我感到自己正在慢慢地滑向一个深不可测的沙坑。我越挣扎滑得越快。我每天愁眉苦脸,坐在警局的台阶上,忧郁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直到有一天,有人对我无意中对我说道:“你真是越长越像你父亲了。”

        我这才恍然大悟,连忙跑到镜子前,自己端详着自己。是的,我的脸庞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像父亲一样苍白,而表情也如同父亲一般严肃。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大口地喘着气。一个可怕的想法正在从我的脑子里爬出来:我过的其实是父亲的生活。

        我注定像父亲一样,兢兢业业地做着自己的工作,守望着抓不住的岁月,直至变老,把这身衣服交到下一代手里。

        当你整天坐在台阶上,望着往来的人群,你就会产生这种可怕的想法。我一口气跑回家,正好看到父亲坐在椅子上吃肘子。他的嘴和双手都油光闪闪的。他看到我跑进来,就抬起头,说:“怎么了?”

        我盯着他的脸看,一动不动地看。而他也不理我,继续啃他的肘子。我越看越觉得无望,就坐在他面前,忧伤地看着他埋头苦吃。

        等吃完最后一口肉,他才抬起头,并且拿餐巾纸擦了擦嘴,“你要说什么?”

        “我发现了一件事。”我尽量抑制住自己颤抖的声音。他的目光从刚才的坚硬渐渐变得暧昧起来。他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说完他站了起来,说:“你等等。”就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片刻后拿出一张照片。照片已经发黄,看样子年代很久远了。上面是穿着便衣的父亲,目光冷峻,仿佛镜头后面有什么值得警惕的事物。

        “你看照片上的人是谁?”父亲斜着眼睛看我。

        “是你。”

        “错了,这不是我,而是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爷爷。”

        “什么?!”我大吃一惊,不由得惊慌的站了起来。细细看来,果然发现照片上的人穿着与现在截然不同的警服,颜色单调,有着过往年代的烙印。我看看照片,又看看父亲,然后闭上了眼睛。“没有什么可绝望的。”父亲的声音仿佛从我的天灵盖传来,“最后你也会变成我的样子,也就是你爷爷的样子,甚至是你祖爷爷的样子。因为你与他们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我们世世代代都生活在这个小镇上,你坐过的台阶你的爷爷和祖爷爷也同样坐过。但是这也没什么要紧的,因为你毕竟还是你,你不会变成另外的人。你猜我这么多天都在干什么?我在研究家谱,尽管它已经被烧得不成样子了。我要告诉所有人,我不是一个普通的老头子。”

        说完,父亲短促地笑了起来,笑声像是一把锉刀。然后就转身进屋了。我听见锁门的“咔嚓”一声。

        外面乌云翻滚,风像是一把把小刻刀,刮得人生疼。我竖起领子,走入到寒风中。我已经很久没有巡逻过了,我突然发现,这个小镇似乎永远都是秋季。这个发现让我的全身又冷下来几度。是的,在我的记忆里永远都是秋天的印象。永远都是枯萎的落叶,堆积成山,永远都是冷瑟瑟的秋雨。而其它的季节则全是听说来的,或电视里的景象。我停下来,看着周围的人群,他们全都消失了声音,如幽灵一般徘徊在我周围。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究竟是否真的属于这里?

        “喂。”

        声音重新降临。我看到了少年阿成。他是镇上中学的孩子王,也是和我关系最好的孩子之一。他站在我的面前,似乎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说。

        “有什么事吗?”我问。

        “我想……”少年搓了搓手,“我想今天和你一起踢足球。”

        我叹了口气,“我不是说过了吗,现在我已经有工作了,我能再和你们一起胡闹了。”少年抬起了头,眼睛中是他这个年龄的少年特有的光彩,“我知道,但我和他们说好了,只要你和我们踢球,我们每天都可以听你朗诵诗歌。”

        我的记忆像一只球一样被他踢到了数年以前。那时我无所事事,迷恋上了写诗。我几乎是疯狂地写,每天都要写好几首。很快就写了好几大本。可是那些诗只有我一个人看,我连一个读者都没有,我不知道该到哪里找读者。

        我首先想到的当然是父亲。那时父亲喜欢坐在警局的台阶上,点根烟,一坐就是一天。他的生活也是无聊的,但他不想看我写的诗。他疑惑地看着我,说:“诗歌会让你变老的。”或许从那时起,我就真的开始老去了,慢慢变成了另一个父亲。

        于是我又找和我一起玩的孩子们。阿成也是其中之一。我想对他们朗诵我写的每一首诗,但他们没几分钟就失去了兴致,我可以看到他们眼中浮现出了足球的轮廓。他们如此迫不及待,宁愿抛下我,去玩他们的足球。

        我简直像是一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孩子。从此我写诗再也不给任何人看,甚至耻于承认我喜欢诗歌。有一年省城的诗人曾光临小镇,而我竟闭门不出,生怕他知道我也写诗,要我拿给他看。但我一直在写着,秘密地写着,像是地下工作者那样,在每一个无人的黑夜写下一句句诗行。

        现在风水转过来了。他们主动要求我朗诵诗歌,尽管我知道这只是他们与我的交换条件。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激动起来。我仿佛看见那些尘封已久的诗歌开始散发出金子的光芒。同时我又不禁黯然神伤,想到多少个夜晚,我只能独自小声朗诵那些诗篇,我的听众只有虚无。我不敢吵醒父亲,只能用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楚的声音,像传递某种秘密信号。

        阿成看出我动了心,就拉住我说:“走吧,等踢完了,晚上我们就在小酒吧等你。我们为你办一个朗诵会!”

        我迷迷糊糊地跟着他,走到了中学的操场上。那操场寸草不生,全是土地,踢起来尘土飞扬。我脱下警服,加入到了踢球的队伍中。男孩们爆发出一阵欢呼。

        踢完球,我被簇拥到了小酒吧。我随手从家里带来了一个写满诗歌的笔记本。我看到少年们的眼神如猫一样一齐看着我。有几个年纪大的孩子还要了啤酒。我第一次面对听众,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念吧,念吧!”阿成鼓励我说。

        于是我念了起来。起初由于紧张,声音不免颤抖,后来越来越进入状态。每一首诗都像被我找回的丢失了的孩子,令我激动不已。慢慢地我就彻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抬起头的时候,发现少年们已经昏昏欲睡了。我停了下来,像刚开始念的时候一样尴尬。阿成一直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无疑,他是我的最佳听众。他发现了我的窘迫,有些生气地站起来,大声地拍了拍桌子。

        “喂喂,都给我打起精神来!”阿成的语气有着不符合他年龄的气急败坏。少年们无精打采地醒来,相互对视,神情茫然而尴尬。我看到这个场面,感到悲观之极。想起刚才的激动与兴奋,仿若杂耍一般可笑。我暗暗发誓,再也不给任何人看我写的诗了。

        阿成对他们发完脾气,转向我。我猜他是想说些抱歉的话。可他刚想说什么,目光却停留到我腰上,就不动了。他在看我别在腰间的手枪。别的孩子也一齐向我看过来,准确地说,是一齐朝我的手枪看过来。我竟然有些害怕。他们的目光像是孩童看到了糖果般的痴迷,眼神中带着一种属于少年的纯洁的欲念。

        我连忙紧紧捂住我的枪。我怕他们会突然一哄而上,把枪夺走,那事儿可就大了。

        阿成咳嗽了两声,把目光收回。他近似于哀求似的对我说:“小李哥,能把枪给我看看吗?”我摇摇头,说:“有规定的,我怎么敢随便给你看。”阿成嬉皮笑脸道:“反正也没人会说出去,给我看看嘛!”

        我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少年们看着我和阿成,小酒馆里弥散着浓浓的敌意。我意识到不能在这帮孩子面前露出胆怯,便清了清嗓子,仿佛给自己壮胆似的大声说道:“不能给就是不能给,你废什么话呢?今天太晚了,我该回家了。”

        “那……那让我摸摸也不成吗?”阿成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在黑暗中闪烁不定的东西。那当然不是眼泪,而是一种源自于内心深处的渴望。

        小酒吧昏暗的灯光下,我看到阿成那乌黑坚硬的头发。他的要求并不过分,我只需要提防他突然夺抢就是了。“好吧,”我点点头。

        阿成兴奋地搓了搓手,又把手在裤子上使劲抹了一下。那是一双修长的手,我第一次发现阿成的手指原来如此精致。他应该去弹钢琴的,我心想。而现在,这修长精致的手指正慢慢接近我的枪套。阿成屏住了呼吸,他把手很轻柔地放在枪套上,仿佛怕弄坏了似的。然后他开始顺着手枪的轮廓一路摸下去。我知道,这是他第一次触摸到真实的手枪。

        这时,这双手不老实地想要打开盖子。我手疾眼快,及时摁住了它。“你想干什么?”我严厉地说。“我想把它拿出来看看……”阿成满含期待地盯着我。

        “不行。”

        我转身走出了酒馆。我怕再待下去,会出什么事情。我刚走出去几步,阿成就追了上来。他在我背后喊:“小李哥,以后还一起踢球啊!”

        我站住了。夜晚的风冷飕飕的。永恒的秋天。我叹了口气。

        “小李哥。”阿成又喊了一声。我转过身,问:“还有什么事吗?”

        “这里的季节,”阿成说,已经恢复成了平日里的不卑不亢的语气。我们之间迅速被黑暗所填充。天太黑了,月亮又不好,我只能勉强看到阿成的轮廓。他的声音穿透黑暗传过来:“你没发现吗,这里一直都是秋天。真是烦透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我抬头看了看天空,星星和月亮都被乌云笼罩着。远处传来风吹动叶子的哗哗声。少年们此时都走出了酒馆,聚集在门口。他们身体的轮廓在夜幕中晃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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