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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兰的沉没(节选)

发布: 2011-10-06 22:14 | 作者: 引子



        饭后我和凡丝斯加把东西收进厨房,一大家子一起挺热闹的:托尼的三个女儿把易南把当成玩具抱到院子里,她们先把他抱到千秋上荡,再抱到摩托车上,三人像侍候王子一样环绕着他,让他乐得合不上嘴。儿子们在洗盘子,母亲则象个女皇,让所有人注意,围绕着她。
        终于发现奥立夫缺乏自信,很大原因是他大哥法朗克的才华出众。法朗克比奥立夫大三岁,虎背熊腰颇有风度,会造船技术还会画油画, 这房子挂满了他的画,技巧相当成熟。据说法朗克从小就异常聪明漂亮惹人注目, 永远是妈妈的宝贝。但他自私而狠心,妈妈生下双胞胎时他很妒忌弟弟们,觉得他们把大人的注意力夺过去了。一次他想用一支铅笔戳他们的眼睛,幸好给大人发觉才没有造成伤害。一次他跟父母到朋友家里作客,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个犹太老女人,她曾在纳粹集中营呆过,受过虐待, 患着羊颠疯,人人待她都特别小心。法朗克却趁她在和别人说话时故意恶作剧,用钢笔在她面前的餐巾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纳粹符号。可怜的老太太看见这个符号时尖叫一声,羊颠疯当即发作,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法朗克曾试图自杀,治好后干脆长期装精神病领着特别福利金。其实他根本不穷,在海牙有两个房子。奥立夫恨法朗克的真正原因,是很年轻时他的一个女朋友被这哥哥引诱了,而法朗克从未对弟弟说过一句“对不起” ,奥立夫认定哥哥有狼的掠夺性,说他无法容忍女人爱别人超过他。
        我们到达阿姆斯特丹时倒霉的奥立夫的车刚好又坏了,法朗克代他开车接我们母子,当时我为有这么个风度翩翩的的大叔颇感骄傲,后来才晓得他竟向弟弟索取五十荷兰盾作为报酬。 
        自从在我们家吃过一顿中国菜后法朗克对我更加彬彬有礼,他每隔几天就在开饭时准时到来,一脸斯文的笑容,但每次都两手空空。这让奥立夫很不高兴。
        4
        奥立夫常常捏手捏脚地躲在窗帘后面观察街上的动静,他防范的对象不仅是邻居,陌生的行人,警察,还有外面那群小孩。这些小孩不知何故就是耗上了我家旁边那片空地,瞅着没人就在上面拉起场子,热闹非凡地踢起来。奥立夫最怕噪音,为此恼火之极,他会猛然把门打开,绕过小巷冲到孩子们中间把他们轰走。孩子们笑嘻嘻跑开,可明天又在那儿踢了。
        但也亏了他的警觉才救了我们的邻居约斯一命。
        约斯的房子紧挨着我们,他一半西班牙一半马来西亚人血统,他的两条瘦腿紧套在窄窄的裤管里,说他在走路倒不如说他在飘着, 对大大的眼珠子从深陷的眼眶凄惶地望出来,上面没有一丝表情。约斯不跟任何人来往,他的屋子永远悄无声息,没有碗碟刀叉碰撞的声音, 也从来看不见他在厨房煮吃的。他象个影子一样躲在寂静中,或是坐在他家门槛上,整天,整月,整年地一声不吭。他蔑视时光的消逝,似乎到世上的目的,就是用漫长的沉默对世界作一次无声的抗议。他很可能是个超乎常人的智者,满脑子不为人知的深奥哲理。
        我偷偷观察过约斯,在长久地坐在门槛上时,他会抬头盯着天空飞过的鸟,大而空洞的眼睛突然闭起,仿佛在天空飞着的不是鸟而是他自己。他在我眼里一天天变小,萎缩下去了。
        现在经过他身边时,我习惯了象别人那样加快脚步,或者装做也在沉思默想,我能为他做些什么呢?不过话说回来,别人的内心我们都只是张望者,我们甚至走不进自己的内心。也许在欧洲,人之间的区别太大了,沟通是件极困难的事,就像银河,看去拥挤实际上遥不可及。然而在中国,我的故乡呢,那儿人们难道就互相靠得近一点儿么?不见得,说不定更远。在我的回忆中那儿人们从不愿说心底话,甚至忘了什么才算是心底话.我只好这么总结:西方人的隔膜是因为人心距离太大,而我们中国则是因为人人都不习惯说真话。
        那天天还朦朦亮,奥立夫闻到一股烟火味,他霍地跳起来四下察看,判断味儿是从约斯屋子传来的,于是迅速跑到街上,冲进约斯屋里,床已燃着熊熊大火, 约斯仍在昏睡中。奥立夫把他从床上背起拖到街上,再奔回屋内,用水把床上的火扑灭,又把烧焦的床垫拖到街上。
        我也跑出去看了,床垫烧了一个大窟窿,浓烟可怕地冒了很久。
        约斯昏昏沉沉坐在门槛上,奥立夫救了他一命,他竟毫无感激之意,连话也懒得说一句。他的头发象个巨大的拖把,厚厚地编成无数小辫一直拖到腰际,我敢打赌他从未拆开过那些小辫子, 他每次走过,留下的味儿是难以形容的。今天是床着火而不是他的头发,真算他大难不死,命不该绝。
        5
        彼得是我们的街上一条整天晃动的影子。
        彼得一辈子打光棍,唯一的恋爱经验是跟后街一个叫“班”的女人,这段恋情为彼得带来一个女儿。不久他们就闹翻了。女人恨彼得,带女儿搬到别的区去了。她不让他见孩子,往往约好见面又故意临时改变。彼得乘一次机会开车把女儿偷走,带到摩洛哥,父女俩一起生活了一个星期。班到法庭起诉他持劫, 法庭从此禁止他看女儿,连她住的街附近都不能去。如今十年过去,他已连女儿长得是什么模样都想不起来了。 
        彼得的脸阴郁得象凡高笔下的受难者,走路时诅咒一连串从他口中喷瀑而出, 好像他用这些诅咒开路似的。 他有一辆蓝色的旧车停在街口,他每天无事可做,上街的唯一籍口就是察看那车是否安然无恙。处于高度戒备状态时,他每隔十五分钟就进行这种自发的街头巡视。但没有一个贼对这辆车产生兴趣,连破坏它的兴趣也没有。倒是最近有三四只黑老鸦看上了这车,据说蓝色是鸟类最喜欢的颜色。总之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它们成天盘据在彼得的车顶咶咶共讨大事,这活动使车顶天天复盖着它们遗留下的白色污物。彼得咬牙切齿,决心与老鸦们搏斗到底。
        彼得的卷毛狗哈里,形影不离地跟着主人,它的性格刚好和主人相反,是一条欢快无比的狗。初到海牙时我为了适应新环境决定重新练习太极拳,以融合异地之气.早上我趁着四周无人,在小巷拐弯处有板有眼地出拳踢腿时, 哈里突然从屋里跑了出来,看见我它叫了一声,挣脱主人的链子朝我冲过来.
        它头大如斗,浑身卷毛焦黄,四条腿象四根毛茸茸的大柱子,冲到身边时发现它几乎和我一般高矮,吓得我魂飞魄散,夺路向屋里逃去。后来才知道这狗其实和绵羊一般驯服,而且天性乐观.自打那天认识以后,它对我自始至终都充满热情.
        6
        小街上另一个值得注意的人物是苏菲亚,五个孩子的单身母亲:三个女儿是她和前夫生的,其余两个儿子是和一个叫法利的男人生的。故事是这样的:四年前法利搬到苏菲亚旁边做了她的邻居,晕头转向地爱上了美丽的苏菲亚,让她怀上了他的孩子。苏菲亚的前夫很窝囊,乖乖地执行了妻子的命令,带着三个孩子搬出家门自动消失。
        法利搬了过来,他们干脆把两间房子打通,变成一大间。法利长得威猛伟岸,却患有严重的畏高症,他出门忘了带钥匙,连一米半高的窗户也不敢爬过去,只得请奥立夫为他代劳。第二个孩子出生后他们开始了争执。这时苏菲亚的前夫心脏病发作突然去世,三个孩子又回到她身边。这样一来法利稀里糊涂地一下做了五个孩子的父亲。生活的艰难加快了爱情褪色过程,争执越来越频繁激烈。可想而知,结果是法利也溜走了,剩下一大群孩子和二合一的大房子。
        苏菲亚最小的儿子叫艾特. 他三岁多了仍一句话也不说,但只要你与他对望一次,就一辈子不会忘记那双清澈的浅蓝眼睛,它们充满爱意和信赖,无比向往地盯牢你,仿佛你是一个奇迹,仿佛他在透过一片幻象看你,仿佛他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只小动物。
        艾特从早到晚只做一件事,就是拨弄植物和泥土:他欢天喜地晃动着一根树枝,点拨他够得着的一切植物,永远乐此不疲。他不仅喜欢观察植物还喜欢吃它们,有时他甚至吃泥土,奇迹似的几乎从不出事。但有一回他吃了有毒的草,口吐白沫昏迷不醒,奥立夫开车载着他们母子穿过整个地区,去找能救他的医院。 苏菲亚为了防止艾特再中毒,在屋子周围培养了不少植物。艾特还有一个研究对象,就是彩色塑料袋。在晴朗有风的天气里,艾特用他的棍子把这些塑料袋逐个挑到空中,全神灌注凝视它们在风中的旅行,一边喃喃自语,继续他与大自然的秘密对话,
        有时也在自己的世界里待得太久了,艾特会伸着脖子看着哥哥姐姐和别的孩子们在远处爬网,踢球,溜冰,追逐。这时他眼里有了一丝茫然,他伸出手好象要抓住什么,嘴里咕噜一句,就这样站着动也不动。也许他终于产生了一种冲动,要加入其他人的游戏。但他做不到,他不能明白其他人。一会儿之后他又高高兴兴地回到自己的世界去了。
        我每天透过窗户看着苏菲亚骑车出门去买东西, 她俏丽的腰身和韵称的腿隐没在那毫无样式,七拼八凑的衣服下面,栗色的长发乱得像一蓬水草。她老是孤零零的。过去的她太漂亮了,招人妒忌,连一个能谈心的女伴都没有。奥立夫本来很同情她,帮她做很多事,为她修理自行车,购买东西,甚至常常为她看着孩子们。但苏菲亚的第二个儿子米高越大越顽皮,最近老和一帮孩子跟在后面奥立夫唤他的绰号,我听不懂荷兰语, 但听得出大概与他的眼睛有关。这使奥立夫非常恼火,他警告了苏菲亚好几次仍无济于事,她根本管不了孩子,还护着他,奥立夫终于和她吵翻,也不许我和她再来往。我们只好在背地里悄悄说几句话。
        我力图在邻居们身上发现“欧洲式的底蕴”,可是失望了,荷兰也有人完全不懂,不爱艺术品的。我提醒自己这儿是贫民区,绝不代表荷兰。我也去过漂亮的地方,那儿,奢华巨大,形状古怪的屋丛隐藏在幽深的树丛里,到处绿草如茵树影蔢娑:行人道,行车道,行马道,自行车道经纬分明,那儿人们骑着高头大马,开着高级跑车,坐在自家花园,吃着精致的点心和香槟。出于一种奇怪的心理我丝毫不羡慕那种生活,在我看来那是空虚和百无聊赖。我宁愿留在这边,留在穷人区里,和他们一道感受贫穷的滋味。这更象在活着。
        7
        奥立夫多次向我说起他多年前的女友终于露面了,在我最没料到的时刻翩然而至。罗拉照着荷兰风俗分别在我脸两旁亲了三次,然后把一只修长柔软的手伸给我:“早听说过你了,女画家!”
        一阵温暖和清香从她金红松软的卷发飘进我鼻子。她穿一件银杏色风衣,雪白的衬衣领下围着一条棕色碎花丝巾, 除了眉间和脖子上木刻般的皱纹泄露出她的真实年龄之外,她是个完美无缺的女人。 
        她大大方方地又接着说:“奥立夫对你说过我了吧?……那是多年前了。我比他大二十岁,这在你们东方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吧?”
        我尴尬地点点头,又摇摇头,表示并不那么不可思议。她又补充:“不过我们早就是朋友了,习惯了依然来往,你不介意吧?”
        我马上就喜欢了她那浓郁的知识分子味,在本区是看不到这样文雅,明朗,坦率的女性的。她具有我所期待的欧洲妇女的素质。正想正儿八经的和她聊聊荷兰给我的最初感受,她却忽然打断我:“你知道,舒玉,我过去是芭蕾舞演员,现在我到任何一个晚会和演出都是不需买门票的……你来看。”
        她走到墙角把鞋脱下,一只手扶着墙,弯曲起右腿,另一只手抄到脚裸,往上一举。我目瞪口呆,一个仪表高贵的的女人竟在陌生人面前把自己的大腿垂直举在脸旁!
        年轻时代的罗拉美得象尊古典雕塑。她极有灵气,艺术天赋很高,语言尤其出色,说起英文完全象纯粹的英国人,老师叫她不用上课了,因为她的水平比老师还好.
        但她有一个可怕的老父,他是高中数学教师,就在女儿的学校任教。
        这是一个在战争年代受了刺激的极其苛严的人,曾被德国人关进牢里,为德国人在苏联边境开军用车。战后他属于那类被人们在内心歧视的人群。他经常酗酒,毒打他的孩子们,有时人们看见罗拉飞奔着穿过学校的园子,逃避父亲的拳头。母亲保护不了她,她自己也在神经质的丈夫的压迫下战战竞竞地活着。她的两个儿子都没能逃过父亲暴力的魔掌先后自杀了,母亲也早早去世。罗拉的生命力异常旺盛,只有她活下来了。
        罗拉很年轻就出嫁,丈夫是是个飞行员,荷兰显贵大家族的后代。罗拉不喜欢丈夫家庭成员们那种傲慢,不可一世的贵族气派,却狂热地爱着丈夫。她刚产下一个男孩不久,丈夫在一次飞行任务中失事。当时他在执行撒农药的任务,机翼不幸扫到了电线杆。失事后人们按罗拉的要求,把她丈夫的遗体运回家里。当晚罗拉偷偷潜入停尸的房间,把丈夫的尸体背到卧室床上,这个高大强壮的美丽女人拥着死去的丈夫,再次与他同床共枕,一直待到天明。除了奥立夫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有人怀疑过她的丈夫是自杀,因为就出事之前他为自己买好了人寿保险, 罗拉痛苦地否定了这个可能性,这始终是个不解之谜。
        活着成了灾难,她开始酗酒,在各种酒馆和各种人打交道,甚至为人们跳脱衣舞,从一个高贵的女人成了三教九流之中一员。后来她才渐渐恢复正常,却已习惯了下层人们的陪伴,因为在最可怕的日子她正是在这群人中得到了慰籍。但虚荣又使她不能脱离上层社会,此后她一直在这两个不同的群族之间徘徊。她的朋友极多,身份极复杂,从皇室成员,保镖,银行家到妓女和小偷。
        奥立夫说罗拉懂得如何吸引人,如何给予人,在她的给予中有一种意志,一种深遂的母爱。她又是一位最佳的气氛营造者,无论进入哪一个俱乐部,只要她一起舞,日常的单调就消失,浪漫气息就幽幽散发出来,男人就围上来与她共舞,海牙所有的俱乐部都欢迎她,免费供给她酒水。她非常溺爱奥立夫,她也改造了他,教会了他对音乐绘画的审美,素食,瑜伽。她适应他的喜怒无常,与他思想上的和谐甚至超过她的丈夫。我能看出他们之间那种我无法理解的默契与呼应。假如不是年龄相差太大他们本是相称的一对。他们的爱既深又短暂,很快就演变成一种深挚的友情,此后一直没有变质。 
        罗拉身边从不缺男人,使她痛苦的是年纪,她已老了,不可挽回地老了。使她痛心疾首的是儿子卷入毒品案坐了牢,她认为是自己的酗酒使儿子没有走上正路。 
        集女巫与女神一身的罗拉每天闲洒地漫步在海牙各处,她和这古老的城市一样,在烟视眉行中藏着无人知晓的奥秘,她也像它一样,用浮躁包裹着思考,用轻盈包裹着沉重。用旖丽包裹着衰老,用逸乐包裹着痛苦。她的步子里有一种惩罚的意味,不知在惩罚别人还是她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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