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红了樱桃

发布: 2011-9-23 03:48 | 作者: 孙一圣



        我坐在大镜子面前无心听刘玉琴说话。她说话时身体前倾,不但锁骨连胸脯都快坦出来,头发湿嗒嗒的全滴在衣服上或者衣服里。附和几声以后我专心看镜子,除了我背后那些摆着各种头发造型的女人脸我提不起兴致,但最后还是被自己的样子吓坏。我的脸黝黑(可能也是屋内昏暗的原因),眼窝深陷,嘴唇发紫,换一个表情皱纹就堆起来。她为我理发时我还在想着刚才洗头的时候她的手一直在我的头发脖子以及脸上画圆,当时我为自己有了反应而羞愧,但又希望那双湿嗒嗒的手在我脸上多逗留一会。我的头完全被她摆布,头发大片大片往下掉,而且夹杂着许多白发。有几次她的手划过我的耳朵,令我充满了错觉。我催促她快一些,可她总慢条斯理地不说话,细致剪发。从镜子里看过去,现在她的脸多了些严肃,然而我一说话她却又蛇一样笑起来。清理好头发茬子,撤开白布我想走。她拉住我。我以为她跟我要钱。我说这次没带钱,下次再给。她说不是钱的事。她眨眨眼,她想让我再她聊会天。她总是这样。
        我没想到派出所门前竟栽了不少竹子,可惜都枯了叶,连竹竿都死气沉沉的,死了爹娘的姿态。穿过柏油路,比我想象的近许多。远远地往窗子里望,没有人,空荡荡的,像是荒废很久的黑窑厂。我紧张起来,并且双腿一个劲哆嗦,我马上就要死了,死了,死了。而且不自觉地慢下来,好像每走一步都背负一生的罪孽(今天以前我的生活还是很积极的,我积极得像是小学门口浮雕的八个大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虽然放缓的脚步加深了我的犹豫,毕竟仍然在前行,只是幅度小很多,不像走,倒像是在爬,往上爬。虽然我严肃地交待事情的经过,可却并没得到应有的惩罚,派出所的两位民警一再把我往外推。他们说我没有杀人的证据。他们说我在胡扯(他们虽没这样说,但就是这意思)。
        我说要证据是吧,我待会就给你们证据,不单单给你们证据。
        我说完往外走,完全没功夫回头看他们。这里可真热。
        跟着李小红走进她家,找不到更好的机会,盯着她圆润的屁股也找不到很好的借口。现在我倒害怕她开口,那样我真的无话可说。如果这样尴尬的状态真的出现(很可能会出现)是我无法应对的(至少现在无法应对)。走进屋后她拉把椅子让我坐下来,又给我倒杯水(是我以前经常使用的水杯,不知道又有多少人用过,想想就来气)。她并没如我担心的那样问我对她说什么事,而是走进自己的房间没出来。等了不长时间,我放下水杯,跟过去(她没关卧室门),她正在收拾衣服,她的衣服一叠叠全搁在花色床单上,看出来我来之前她已经整理很多,将近收拾完毕。我走过去拿起跪在那里的一条裤子帮她叠。她让我放下。我说又不是没帮过你。她还在说让我放下,然后温婉了一点说你在外面等会吧。我没听她话,而是站在门框边看她收拾。尽管我不止一次地来过这房间,可我还是对房间产生了奇异的陌生感,就好像我不曾来过一样。李小红收拾好后擦过我左肩走出去,也不看我。扫过衣橱和床头柜我的目光往上去,墙上贴了些招贴画,新贴上去的,我没见过,以前那张可能撕下来扔垃圾桶或者被覆盖。
        转身时不见李小红,等一会儿她从门外走进来,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我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说没什么。然后缓解一会儿情绪勉强笑着说你不是找我说事情吗,现在可以说了。
        我说你为什么把我给你买的那张画给撕下来。
        她说什么画啊。(她连什么画都忘了)
        我说就能床头那张。
        她说那张画啊,那张旧了,再说已经过时了,有了新的就换了呗。顿了一下,她又说,你不会就是跟我说这事的吧。没等我回答紧接着她又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我说那一点缓和的余地都没了吗。
        她点点头。我不知道她回答的是否定还是肯定。这天气可真热,还没到夏天呢呐。
        我从桌子拿起一个苹果,又跑厨房找到那把菜刀对她说我给你削个苹果吧。
        她说我不吃苹果。
        我说没关系,你不吃我吃。
        我手脚不利落,而且第一次削苹果,不能将皮削成一个长条,只能一小片一小片地削。苹果皮快要没有时我转到李小红的背后问她你真觉着没可能了吗。她说嗯。她的声音很轻,如若不是在她身边根本听不见。我将苹果递给她。她不接。我咬一口扔出门,右手的菜刀又开始落下来。我已经熟练了。
        从李小红家跑出来,满眼都是墙,撞哪哪都疼,那只狗也追过来,汪汪汪叫不停。我没停下来,直到奔出胡同才慢下来,可我的鞋已经布满尘土,打都打不掉。我倚在墙角,瞧着手里的东西顺势坐下来,我需要冷静地想一下,我得理清所有的顺序。声音传过来,他妈的,那只该死的狗又追过来。
        再次走到派出所门口时,刘玉琴坐在店门口远远地冲我招手,她的一条腿压在另一条腿上,脸上笑着。又一辆车开过去,扬起的尘土后面,她的嘴巴一张一合,听不见声音,也不用听,我知道她能说些什么。懒的回应,我转身往里走,两个台阶,大门敞开,生锈的防盗门贴在墙壁上,门下悬空,像是被钉上去的。进门后适应了一会才亮堂些,还是先前的两个民警,他们坐在椅子里睡觉,仰着脸,张着嘴,全一个模样。吊扇的转速很慢,都能随时捕捉到三页扇翅的位置。窗外没阳光打进来,但至少有树影摇晃。我站了大约一刻钟(很可能更长),没敢打扰他们。有好几次我已经伸出手想要制造出点声音来,可想了想后又把手收回去。等我有些焦急时试探性地敲了敲桌子,那声音像是集市上的低语,影响不了其他人,除了我自己。我卯足了劲想要第二次敲醒他们时,突然响起的声音吓我一跳,本能地往后退两步,弄翻了一个塑料杯。土豆土豆我是地瓜,听到请回答。土豆土豆我是地瓜,听到请回答。土豆土豆我是地瓜,听到——第三次声音没说完。靠我近些的民警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闭着眼睛接起来说喂。他粘滞的声音还沉浸在睡梦中。另一位民警换个姿势(他在椅子里挪身体竟没掉下去)。他说了一会儿最后说知道了挂断电话。他看到我时正准备将手机放进口袋。他说你什么时候进来的,进来的时候为什么不说一声。我说我刚进来,我正想说话呢,你们(另一位也醒来盯着我)就醒了。
        他突然跳起来说又是你这家伙。
        我说本来就是我啊。
        他说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说我是来自首的。
        他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啊,有毛病是吧,赶紧滚蛋。
        我说为了向你们证明我杀了人,刚才我又杀了一人。算起来我已经杀了三个人了。
        他说哎,你他妈上瘾了还,再他妈捣蛋老子把你关号子里去。
        我说我来就是想进号子。
        他撤开椅子,走出来。另一位民警拽住他,对我说,就算是你这次又杀了人,证据呢。
        先前的民警说对啊,证据呢。
        我从肥大的口袋里掏出李小红家的菜刀,但刀面上的血迹被裤子磨没了,刀光晃了我的眼。我说,证据在这里。
        先前的民警说你随便拿把刀就能证明你杀了人啊,哪凉快哪呆着去。
        我说这真是证据。
        他说赶紧滚蛋。他再次强调说,而且这次的语气强烈,好像只有我的滚蛋才能消解他的怒气。
        我很难过,并不是因为没人相信我,而是突然发现经过两次徒劳的自首我成了被侮辱的和被伤害的人。我不再看他们,低头看自己的鞋子,那些尘土并没有因为我跑了那么长的路而掉落。我算了算,从这里穿过柏油路没多远,最多一分钟。我想到一个方法,必须马上实施,并且我因想到这个方法而显得激动不安。他们显然很不满意,又说一遍。赶紧滚蛋。这四个字在这里是这么的节奏鲜明,短促有力。我转身跑开,跑到门口时停下来对他们喊:你们这些王八蛋,王八蛋,王八蛋。连喊三遍,而且很起劲,喊到最后连我都分不清我是在故意激怒他们还是我认为他们真是王八蛋。喊完我接着跑,我手里握着那把菜刀。用不着回头,仅凭身后声音的节奏我能判断出他们跟着我跑出来,他们想要痛揍我一顿。刚跑出来我看见刘玉琴坐在她自己的理发店门口跟路人打招呼(其实没路人,我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她就坐在那里)。脚下的石子有点多,很多硌疼我的脚(我穿的是布鞋)。跨过土壤和柏油路的边界脚下才一片平坦,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舒服,可没等我回味这感觉立刻就被毁灭了。一辆快速驰来的大货车撞飞了我的身体,我飞过去撞到路边的电线杆上,然后再被弹回来(幅度很小)。经过两次的撞击之后我浑身哪哪都是疼痛,没等到落地的感觉我就失去了意识。
        等我醒来,刘玉琴抱着我对我说话。我没任何感觉,也开不了口。连她的胸脯挤压在我身上都感觉不到。一个男人蹦蹦跳跳地哭丧着脸喊我没看见他我没看见他,是他自己撞上来的,是他自己撞上来的。然后蹲下来说,他死了吗他死了吗,他怎么没反应他怎么没反应。最后双手捂脸说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杀人是要偿命的,杀人是要偿命的。
        我站起身,望着他们。那俩民警站在那里不说话,也不动,望这里像是你从窗子里看风景。货车是红色的,很大,后面很多箱子都落了地。那些都是纸箱子,不结实,大多摔开了口子。不少草莓滚出来。好多的草莓散落的一片又一片。司机还在抱头不知所措,他脚下是一把菜刀。刘玉琴抱着我的身体听我说话,她的耳朵贴在我脸上,她说你说什么。我脸上全是红色,头发上也是,身体上全是。看着刘玉琴抱着我的身体我往后退,退过电线杆之后,我扭过头不愿再看。可这时我却看到了这一生都不愿见的人,丁三,丁三妻子和李小红三个人走到我身边,他们站在我身边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我。他们脸色惨白,而且死气沉沉(这才是我遇到的真正的死气沉沉)。丁三走近一步对我说走吧,就等你了,三缺一。
        跟他们走之前我扭头看另外的他们最后一眼。俩民警好像回过神,脸上开始有表情,神色依然紧张。司机还在埋着头。刘玉琴还在抱着我问我的身体你说什么。然后抬头踢司机,司机面无表情地看她,她对司机说,他说绿了吧唧。
        刘玉琴说我最后说了四个字:绿了吧唧。
    

33/3<123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