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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了樱桃

发布: 2011-9-23 03:48 | 作者: 孙一圣




        早在进门之初,远望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我对自己说没走错地方。虽然放缓的脚步加深了我的犹豫,毕竟仍然在前行,只是幅度小很多,不像走,倒像是在爬,往上爬。派出所比我想象的冷清得多,仅有的两个人还聚在一块玩吵架。为了某件事或者某个东西,我们总是争吵。他们的帽子搁在桌子上,四方的头发因长年的挤压变了形,原本应该长方形的制服现在却往平行四边形那里靠。后来,他们坐在桌子上,倾着身子往对方脸上靠。我说话时他们毫不理会,我怀疑他们听到了但却懒的搭理。我就那么站着,也不提醒,让我与他们之间的距离继续保持沉默,这种刻意的忽略令我心慌。电话铃声响起来时吓我一跳,致使我内心的挣扎再度恢复,想转身离开,却迈不动步子。其中一个人接起电话,竟然聊起天,兴奋的样子,即使挂断电话后那种意犹未尽的表情仍挂在脸上。这时我才意识到我的沉默得不到回报,于是我走近两步,清咳两声。虽然他们听到我第二次的喊声,可并未引起他们的重视。他们坐下来,整理出端庄威严的样子对我说,你说什么。我第三次说出口。他们仍然坐在那里,招手让我坐过去,但没有记个笔录的样子。我走过去拉把椅子坐下来,那椅子真是破烂不堪。他们歪着脑袋准备倾听,他们说你说一下详细的情况。这时我突然感到了强烈的不安,像是一颗刚被拔出的红萝卜。我说完后,一直拿手指敲桌子,神经质一般,永不停歇。临结束我补充说我不但杀了丁三,他老婆也没留活口。他们先前接电话那位听完后站起身,身体前倾,凑近我的脸,然后退回去,恢复之前的姿势,说好了我们知道了,你可以回去了。

        我说我杀了人,怎么能让我回去呢。

        他说你杀人这件事我们知道了,你可以回去了。

        我说杀人不偿命吗。

        他说偿命,当然要偿命。

        我说那你们为什么不把我抓起来。

        他说你再无理取闹就把你抓起来。

        我说抓我也得以杀人的名义而不是无理取闹,我又没无理取闹。

        他说你喝完酒跑这里耍酒疯就是无理取闹。

        我说我哪里喝酒了。接着我意识到我确实喝了酒,又说,我确实喝了酒,但我也确实杀了人。

        他说证据呢?你没证据瞎玩什么杀人游戏,你以为天黑请闭眼,去去去,跑别的地儿玩去,别在这里扫爷的兴。

        走出派出所虽然无处可去,至少没被刘玉琴缠住。她的理发店门口停着不少摩托车,当我走到某些位置时那些反光镜还刺激了我的眼睛。大太阳顶着天,有些热了,不单是时已近午的原因。尽管寻着路边树木的阴影往前走不能减少汗水的滴落,但阴影与阴影之间的白光处更让人难以忍受。一棵柳树过后,拐进一条肮脏的胡同,根本没有人,发霉的味道俯拾即是。两旁的墙壁有着陈放多年的痕迹,墙壁以白石灰封顶,而且白色里有无数灰斑甚至是青苔,说不定哪块地方塌下个豁口。脚下窄小的路不再是柏油石子,坑坑洼洼,轧硬的黄土,没有荒草,连墙根都被那些塑料垃圾充塞。疙疙瘩瘩地继续走,很容易被埋起半个或多半个身子的砖块绊倒,砖块与土路的交界处是经年累月的泥土。几只流浪猫低落地走过。那些门楼的瓦缝间长满了高草,风起即倒,风过还在摇。丁字胡同左拐后,一条黑狗突然冲着我吠叫,跑啊跑的,眼看就要咬着裤管触及皮肉了,我一下子停下来也冲着它吠叫。这条路太熟悉了,我知道会在哪个门前停下来,然而真停下来之后我又没勇气敲门。门框的春联已经褐掉,而且被孩子们撕的不成样子。两扇门上贴着门神,关公战秦琼,不但褪了色,连胳膊和大腿都被扯下来。门被反锁着,透过门板的间隙往里瞅,什么也没有,一团的白光。短暂的思虑过后,我喊李小红的名字。刚开始还放不开,声音弱小得几乎听不见。后来久不见回音我才大声喊。我喊李小红李小红李小红。没回声,连树上都没鸟儿落下来。对面老太太开了门,是王奶奶,看我好几眼,瞧清楚是我后露出以往的表情哐当关好门,严丝合缝。半小时以后李小红才走过来,她没开门,隔着门说你是谁。我说了我说谁。

        她说你怎么又来了。

        我说想你呗。

        她说真不要脸。我瞧不见她说这句话时的表情,单纯声音上判断她很愤怒。

        我说你别生气,我今天找你来有事情。

        她说什么事情。

        我说你让我进来再说呗。

        她说不行,就在这说吧。

        我说在这说不清楚,你还是让我进去再说吧。我这次加强了恳求的语气(尽管我知道即使我将恳求的姿态放的更低,甚至低到乞求也不能改变她的想法,但还是忍不住试试)。

        她考虑了一会儿说不行。门跟着砰的一下,吓我赶紧退一步。

        我说跟你说完之后我保证以后不再打扰你。

        我说的是实话。以后,我真的没再打扰过她。

        再次回到派出所之前东东理发店门前的那些摩托车已经不见了。那根电线杆又孤零零地站那里,看不清贴上去的那些小广告。趁刘玉琴没出来之前我急匆匆地走进派出所荒凉的办公室。还是先前的那俩人。这次打我一进来他们就看见我,在他们往外轰之前我抢先开了口。我说为了向你们证明我杀了人,刚才我又杀了一人。

        Ⅲ

        到家之前有人喊我,刚开始我没听到,还猫着腰往前赶。很多个鸟儿都吓跑了,叽叽喳喳地往路边的树林里钻。似乎是最初的印象,丁三的身影骤然降临在那棵出场三次的老槐树的前面。等瞧得清楚些,他已跟进我的脚步大口喘气了。为了不浪费时间,没等他说完我明确地告诉他我不会帮他的。丁三望着我说你真的不帮我(他沮丧的表情像个咬过一口的苹果)?

        坐在空旷的房子里,我找不见妻子的踪影。等待像是失眠的夜晚,任你辗转反侧的煎熬。我在沙发里等着了她,第一次如此,第二次依然如此。第二次之后她变得正常了些,但也好不了多少。一坐下来她就说你饿着吧。他说的对,但我没想到她会一直说,一直说到我真的饿了还不停歇。这时她的表情比平常状态下丰富的多,随着嘴巴的张开闭合脸颊的肌肉牵动皮肤,嘴角纹路游动,眉毛颤动,黄色的牙齿令人难过。不仔细瞧的话,你会忘记她在说话,以为她在看苦情电影,而且那些电影也跟着不可思议的漫长。她的激情感染着周围的空气,她的脊背弯曲,膝盖抵在桌子上,弄得桌面也跟着抖动(幅度很小),双手摇晃,十指张开(像是要抓什么东西,至少是西瓜或柚子之类的大东西)。

        她说我说的这些你都听见没有,我是为你好,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每天都沉迷在麻将里,那些东西就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吗(她也有经常夜不归宿的时候),如果你再不收手你会后悔一辈子。

        (你是在说你迟早都会走吗?想走就他妈走吧,老子不在乎)

        她说你现在把所有事情都荒废了,咱们结婚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她又在回忆过去,每次都这样),那时候你说的多好听啊,比所有人说的都好听,可那又有什么用,好听又不能当饭吃。

        (我说过吗,我怎么就不记得,你搞错了吧,我从没说过好听话,我说过的所有的话都难听的要死)

        她说我也不是说不让你玩麻将,想玩就去玩,可你不能老输钱,输个一两回还好,谁能受得了你整天输钱啊,就是金山银山会让你给败掉的,何况我们既没有金山也没有银山。你就听我一句吧。

        我没有整天玩麻将,忍不住说了一句话。

        妻子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惊愕的表情才爬上脸,她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立刻回答说你他妈给我闭嘴。我上一句不是这样说的,要温柔可亲得多。

        妻子魔怔了似的又说起来,当然不是她之前说的那些,这次她试图为自己讨回公道。

        我不该回应的,可我不但回应了,而且说的很难听。

        妻子发疯似的说你让谁滚,该滚是你,你给我滚出去。她的头发全乱了套,我都看不见她的脸,所以也不清楚她愤怒到何种程度,但从语气上判断她气得不轻。

        丁三放下箱子让我随便坐。我没瞅见有什么东西可以坐,就那么站着。他说你坐啊你坐啊。我四处瞅瞅还是没找到可以坐的东西,除了那个大箱子。我问丁三箱子里是什么东西。他说没什么。我没好意思再问。可丁三转一圈回来之后我再次忍不住问他。他还说没什么。我说没什么是什么啊。他上下打量我说你怎么不坐,你坐啊你坐啊。我说我坐不住,站着挺好。然后我接着问是什么。丁三看看我,走过去,打开箱子,从箱子里捧出好多这种东西来,搁在桌子上,对我说吃吧吃吧,挺好吃的。我拿一个摘去枝叶咬一口,满嘴酸甜。我吃上隐,拿起来不停吃,吃完后满手都是汁。我说真的挺好吃,跟草莓一个味。丁三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似的说这就是草莓啊。

        从丁三家出来,走出这条窄小的胡同,我倚在槐树旁检查自己的衣服和鞋子,没什么需要清理的地方。右转往斜坡上爬,走完倾斜的柏油路才刚刚到达水平,又有杨絮飘啊飘的沾过来,扯都扯不过来。

        回到家里,妻子在厨房。我想休息一会,原打算躺床上,可太累了,就近栽在沙发里。窝了一会儿没睡着,腿脚竟被压得麻木,我换个姿势枕着沙发垫仰面躺下,双脚搁在空中,小腿做支点。我尽量很自然地闭上眼睛,排除杂念以及那些操蛋的声音,可那些声响却扑腾地更欢实,我不得不死命地闭眼,这样反而越来越清醒。睁开眼,吊扇在转动,眨眼后又不再转动,就那么一下子停止了。我翻身跳起来绕过桌子,拉开所有的抽屉,却没找到我想要的东西。妻子端着饭菜走过来问我找什么(语气里不再有生气的成分,而且她好像早就知道我会回来似的)。我翻出来一大堆杂乱的东西没说话。她又问我一遍。还是那种稀松平常的语气,平常得像是遇见了一只流浪猫或者看门狗。我说没找什么。她说那你干嘛把家里翻的乱七八糟,回头还是我收拾。半小时以后,妻子已经吃过饭(期间她多次喊我吃饭,我都装作没听见)我还没找到。我颓然地问妻子那东西在哪里。她说什么东西啊。我说给她听。她说床上,床上的枕头里,鲤鱼戏水那个枕头。我取出东西往外走。妻子跟在我后头喊,你不吃饭啊。她这不是反问句。

        不算是很长的路,本来以为可以轻松走过去,可却遇到难以预料的阻碍。我在第二个转弯的路口遇到了他们,一开始我没注意,好多孩子在吵闹。孩子们在玩我们小时候玩过的游戏。第一第二第三个孩子冲后面喊,周怀起我操你妈,我操你爸,我操你祖宗,还有十八代。他们一边跑一边扭头冲后喊。第四个孩子跑的慢些,第一个孩子(显然是个小头头)催促他快点,但他停下来扭头喊,周怀起我操你妈,我操你爸,我操你祖宗,还有十八代。接着跟上去说他看不见周怀起。走完这条街我都没瞧见第五个孩子(周怀起)的身影。刚转过弯,路口的一棵柳树下四个人在打麻将。噼里啪啦的声音盖过街道的嘈杂。刘娜抬头看见我喊我名字。我绕过一个豁口,跳上石阶,走过去看他们玩。一圈下来,刘娜说你也玩一圈。我身边的刘明义站起身说你来玩你来玩。我摁下他说不玩了,今儿没带钱。刘娜说没带钱不要紧我借你,只要你记得还我。刘娜说的时候眉眼带笑,胸前一晃一晃的,那股子骚劲动摇过不少军心。南门的赵辉一张张麻将翻身摞长城。北门的黄启明说他不但记得还你,还会记得去哪还你。刘娜一个媚眼过去说去死。她的身子蛇一样摇摆不定。我说真的不玩了真的不玩了,今天还有事。可说到半句我已经坐在刘明义让给我的位置上。我与刘娜对门,打牌时刘娜的腿不停地勾过来,蹭我的脚,看她时她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抱怨手气臭(她已连赢好多把),不到两圈不但借的钱全输光,而且还欠他们一百块。我抽脚起身让给刘明义说不能再玩了,钱回头还你。后半句我说冲刘娜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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