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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了樱桃

发布: 2011-9-23 03:48 | 作者: 孙一圣



我杀
我杀人
——阶梯

        Ⅰ
        到家之前有人喊我,刚开始我没听到,还猫着腰往前赶。等听清时,却是三声犬吠,接着是鸟鸣,灰鸽子。扭过头,什么也没有,除了死亡。那声音再次响起,是人声,哗哗的树叶落下来,老槐树后闪出一人来。丁三像云后的明月那样跳出来冲我喊。我没理他。他绕过来接着喊。电线杆倾斜六十度,电线的弧度伏下来,都快接近地面了。他还在跳,截住我,不停说。我拨开他,继续走。鸟儿又鸣开来,一群的麻雀。而且好多眼睛盯着我,一只只眼睛兔子似的跳过来,杨树林。阳光打过去,瞧不见出口。
        进门后,瞧不见妻子,门虚掩着,风吹开的。经过多次漫长的寻找,搜索所有的房间,还是没能找到妻子的踪影。最后她自己跑出来,脸上贴面膜(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跟谁学着贴面膜),起初我没认出来,而且令我心神不宁。我见不得这个(面膜),扭脸看窗外,柳条止不住地抽玻璃,再往远处去,好家伙,更多烦心事。她回来的时候,脸没有光滑,反而更黑更粗糙。整个身体窝在徒劳的沙发里像是一根折(she)掉两次的干柴。她还是如往常那样没理我,坐在那里置气,她在等我的解释或者她自己的安慰。可是什么也没有,连最起码的声音都没有,一切都那么安静、紧张。我们的脸换个表情的话整个房间里充溢的就是祥和。如果就这么一直下去,我想撑不了多久我们就会争吵,还好我适时地站起身,装作不讨厌的样子倒水喝,回来的时候水泥地上满是水渍。玻璃杯不干净,水垢在底部,甚至油污遍布。我将半杯水晃荡在桌子上,坐在与之相对的位置,不出意外的话她该絮叨了,果然没多长时间我就开始忍受。没吃的东西,早在天亮之前我已想好,可直到现在才意识到饥饿。手里全是水,搓来搓去反倒揉出不少灰来,而且老是脏兮兮的样子。装傻一段时间后,我很想站起来,转几圈蹦跶两下也好,可始终找不到机会。令我厌烦的是随着时间的延长妻子不但没丝毫低落的兴致,反而越来越高昂。在漫长的无聊中我终于达到了忍受的上限,冲她喊。妻子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惊愕的表情才爬上脸,她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她今天最致命的错误是语气的挑衅,以发展的眼光看这不是单纯的激怒。我立刻回答说你他妈给我闭嘴。我上一句不是这样说的,要温柔可亲得多。
        妻子说我就不闭嘴。
        我说你现在简直是不可理喻。
        妻子说我早知道你是这样想的,有本事你再去找那个骚货去。她说的是李小红。她在颠倒是非。
        我说你这就是在无理取闹了。
        妻子说谁无理取闹谁心里明白。
        我说你他妈给我滚。滚滚滚。
        几分钟后,我走出家门,不知往何处去。如果这样不停地兜兜转转好几个小时还找不到去处,我会为自己难过,然而我却为此难过多次。与丁三的第二次见面毁了我,本来我已经放弃,可太多的杨絮飘荡,很多粘在衣服以及头发上,在我试图躲避的时候看见了丁三的身影,很明显是走过去又转回来的样子。为了摆脱尴尬我第一次主动喊他(但仍掩不住讨厌)。有货车开过去,尘土飘啊飘的悠久不散,没转身,也没回应,丁三像是没听到,我第二次大声喊,刚落下的麻雀再次扑扇到电线上。他肩膀扛着一大箱子东西,眉头紧锁,就那么歪着头望过来。
        我追上去说我帮你。
        他说别介,还是我自个来吧。
        无处躲闪的目光偷偷地瞧我,我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走在他左边。说不定什么时候我跟着一只蝴蝶或者别的什么把目光顺过去,他被挤压得变了形的侧脸像是像是一枚硬币,背面。走下一个坡,绕过一颗黑槐树,左转进入一条窄小的胡同,两孩子玩毽子,你踢一下两下好几下,我踢一下,有时伴着争吵,满脸泥污。躲开躲开,丁三冲他们吼。呼哧呼哧的声响接踵而至,脚下一节一节的石板翘起另一头,走过去之后又落下来。有缺口的地方可以清晰地看见污水流。墙根的杂草支楞出来像是生了霉菌。
        我坐在丁三家的破板凳上喝酒,半小时以后,我的屁股硌得生疼。我问他王桂英(他妻子。当然问他的时候没直呼其名,我喊的是称呼)呢。最后,他一直不停讲,有时候激怒了我,我按捺内心的不安喝闷酒。他脸上的皮肤开始充血直至全身通红时我问他厕所在哪里。没等他回答我径直往厨房去,他摇着膀子说错了错了,在那边。我说我知道。门敞开着,蹭过门框走三步我张开的右手飞过锅瓦瓢盆以及水龙头,然后摁在案板上,窗棂上黑乎乎的油腻招惹爬虫,我的手指沾了水,一点点向前挪,最后握在一把菜刀上。
        我本来以为可以轻松走过去,可终究遇到难以预料的阻碍。谁也不会想到在经过半小时的历程穿过两条街转过三个弯道即将结束时刘玉琴的突然出现延误了我的行程,但不要紧,即使这样同样不能改变我的初衷。刘玉琴湿嗒嗒地问我去哪里。我没功夫跟她闲扯,继续走,她绕过来使劲把我往回拽,往海伦理发店(这是她的小店)拽。她的手指纤长,皮肤嫩滑,整个身体斜在我怀里。两团鼓囊囊的东西蹭啊蹭的像是要把我融化似的。我说你起开,我有事呢。可她依旧不依不饶。
        从理发店逃出来之后,我直接往对门的派出所里去,穿过荒草丛生的小院子,我往黑漆漆的屋里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见俩民警在争执着什么。他们头顶的吊扇在晃晃悠悠地旋转,吱吱哇哇响。没多大风,至少能够抵御热气。我横过去对他们说话。可能由于不自信或者内心的慌乱我的声音小了些,以至于他们都没听见,仍旧不理我。于是我环顾四周之后开大音量喊,我,我杀,我杀人了。
        Ⅱ
        到家之前有人喊我,刚开始我没听到,还猫着腰往前赶。我在一棵老槐树之后以及两根电线杆之间得到丁三的无理问候。尝试多次之后丁三请求我的帮助,言辞恳切。他这张脸令人厌烦,虽然多年前我早已下过定论,但每次见面仍将我的心情拉至谷底。不用假装不耐烦,我说我没空。他一脸沮丧的样子,露出好像缺少我的帮助会立刻死去似的表情。
        坐在距离电视前三尺远的沙发里,看着自己的影子我不停喝水,我并不渴,可总需要做点什么掩饰我的心不在焉。但也不能明目张胆地把玩东西,只能借喝水的名义玩耍,才不至于暴露,从而引起更大的争端。妻子甚至不需要准备,一切都显得自然随意。她再次坐下的瞬间,我的身体微微往上弹了弹,用不着看她我都能猜测她的表情,看过去之后,实际并没超出或者缩短我的预期,她整张脸都在使用那张表情——那种像证据一样的虚范的表情永不更改。
        你别再去了,她说,见我低头不吭声,接着说,你迟早会把这个家给败光,尽管家里已经没什么可以折腾的了。即使你不为我着想,你总要为自己想想吧。然后看看我,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好吧,全都由着你折腾,但要折腾的话,你能不能歇会,等缓过劲来再折腾。这个家已经见底了。
        她又用那种表情面对我。她说的这些好像我大逆不道了很久似的。我说见底了?
        她点点头。你不能这样下去了。
        我说我饿了。
        她说饿着吧。
        然后她又开始教育我。肥大的衣服将身体的缺陷掩盖住。随着音量的提高整个垂下来的皮肤(衣服)颤巍巍的。她的脸全被那些面膜给毁掉了。嘴巴合拢时上唇完全压制下唇,像是故意往下撇。张口时牙齿露出来,从里面数有三颗银色的假牙。糟糕的是我缺少应变的能力,只能坐着发呆。不但焦躁不安,而且还疏于引导。以至于离家后半小时都没明白我的尴尬处境。
        坐在丁三的面前,虽然我再三强调我不会喝酒,可还是架不住他的劝说勉强与其对饮(也没喝多少。但即使每次只是沾唇,过后总是不停夹花生米咯嘣咯嘣脆)。一上来他就说还在睡觉呢,整天他妈的就知道窝在床上睡觉。我嗯了一声。我本可以不理会,任其说下去,我知道即使我一声不吭他也不会介意。他已经喝醉了,满脸通红,满嘴跑舌头。但我总觉着还是应该回应一下,起码不是什么坏事。开始我并不在意他说什么,下意识地一个劲说嗯。但随着他说的越多,事情却变得越来越不对劲,直到他将以往所有事情和盘托出之后我才发现这个可怕的事实。如果没有这次不得已的会面,我还蒙在鼓里,甚至仍旧相安无事。现在好了,一切都已明了,看着往桌子上歪过去的脑袋,半张脸平贴在酒水里。思虑良久,我问丁三他家厕所在哪里。丁三头也没抬说指去一扇门,我往相反的方向走过去。他还特意纠正我。
        我右手握把菜刀往外走,先是回到酒桌前,看丁三酒醉和胡话。他脸上全是红颜色,手里不停晃酒杯,有些还洒在菜里面。环顾四周,贴墙的桌子,电视机,九七年的香港挂历还破烂在墙上,接着是断裂,在窗户的另一边续接的墙壁上挂着钟。分针快要赶上时针了,秒针一直走。我站起身拨拉他的头,我说你没醉吧。他把我的手扔出去说我没醉,谁他妈说我醉了。我的手又摁过去说你没醉,我没说你醉。这一次他没力气拿开我的手,他的脸贴在桌子上,脖子上的青筋突出来,我的手开始滑腻腻的。他还在说我他妈的没醉。我的左手使命摁他摇晃的头,右手举起来又落下去。
        我绕开桌子,扶着桌子往丁三家的卧室去,门虚掩着,推开时吱呀的声音像是凭空的雷声折磨我的心。她妻子还在睡,被子盖身子,鼓囊囊的山脊。头发掩盖脸。床头柜搁着好多瓶瓶罐罐。我踢走他们的拖鞋走进去,呼吸声重得快要成为呼噜声。我手起刀未落,他妻子翻个身,头发虽然还掩饰着,但可以看清楚面容,一张白的不可思议的脸,他妈的,那是鬼一样的面膜。
        我不知道这里离派出所有多远,骑车的话也许会很快,但我不能那样做,至少这次不行。内心做了此生最长的挣扎,尽管没显露在脸上,但我却艰难度过了最漫长的路程。快到派出所时我被刘玉琴强行拉进理发店。坐在转椅上瞧着自己的脸我说不出的难受。实在坐不住时我说我还是走吧。刘玉琴扯住我(凭她的气力根本摁不住我,可不知怎么的我却起不了身),我并不是第一次见她,以前的游刃有余全不见了,我的表情完全像个新手,双手不知道该放哪里,好不容易搁在膝盖上又不停地颤动。她的衣服不像是自己的,不合身,紧吧得要命,上身还好些,衣领围绕脖子一圈,可这裙子太诡异了,完全盖不住屁股,即使坐那里,她的腿也都全裸露出来。两边还开了叉,如果灯光不是那么灰暗的话换个角度我可以瞧见倒三角的颜色。刘玉琴说话时手不停地将耳边的一缕黄发别耳后,即使那些弯曲的黄发没掉下来她也偏执性地别过去。我根本没在意她说些什么,总是往外瞧试图逃跑的样子,她像是发现我的意图,转过身,挡住我的视线,现在房间里更暗了。她说她今儿个给我换个新花样,肯定会让我满意(但她的表情像是在说以前那些也同样令我满意)。她说你不要这么慌慌张张的,跟丢了魂似的。接着又说了很多,都是上一次说过的那些话(每次来她都从头说些她的经历,然后再加些新的经历,这样迂回的说话方式令人讨厌,至少我不喜欢)。她快说完时我跟着微笑,不出声的笑容,以此表示我很仔细地做了一名听众。然后我顺理成章地告诉她我的苦衷,我真有重要的事情急需处理。我说下次,下次我肯定来个全套。出门之前她说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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