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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前

发布: 2011-9-23 03:16 | 作者: 走走



        5
        现在其他人也跟着起哄了。在你稍稍沉下脸之后,他们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追着那话题向前跑了几步。你想和他保持距离,怎么就那么费力呢?当然,这种努力需要缓慢。人和人之间,其实应该有很长的一段距离存在才对。但你为什么一开始就对他犹豫不决呢?好像这一切都是你等来的似的。该给个怎样的明确信号呢?看看,他就坐在你边上,胳膊肘紧挨着你的,有时那只右手还要滑下来,抚弄着你的腿,揉上几秒钟。下午他背诵了一首他新写的诗《今夜我请你睡觉》,你看到你那小助手在旁边冷笑了一下。得好好形容一下她:她三十三岁,头发还扎成马尾,乱乱的,看起来才大学刚毕业。她总是装作兴致索然地打量着每个人,她那苍白的脸色,那一双小眼睛。她比你小,一开始的时候,她什么都没有。每天,每月,她都跟着你,写报告。(看看,她的筷子在空中划了一个怎样笨拙的圈!)报告是写不完的。你想看看她眼里会有些什么,但她坐在那里,不停吃下去。
        哎,这鱼可真新鲜,来,我给你夹一筷子。你打量着他。他笑得咧开了嘴,那牙,大而黄,想象一下,你茜红的小舌头,像蛇一般轻灵的,要被那样的牙齿夹进去了,你的腿,就不由自主地并拢了一些。但你脸上的皮肤,皮肤下的肌肉,随着神经的牵扯,还在微笑着。未央,从第一天在饭店的门口他接过名片开始他就这么称呼她。去掉姓,就像去掉一件衣服。那时候的他气呼呼的,冲你翻着眼睛,你试图哄好他。你有点高兴地意识到,他不会继续纠缠你了,明天一早,他就得离开。
        来,叫我哥哥。他开口道,叫我潘哥哥,所有女孩都这么叫我。你只好笑,对着你的前方笑。其他男人们不出声地笑了起来。做观众是如此轻而易举!你看到你的两个男部下,跟着扯了扯嘴角,但他们又感到了不安。你希望他们非常不安!对他们来说,你是他们的领导。哪怕他们早就暗地里秘密观察你,把你当成这样一个对象可不亏待他们。一般而言,你态度温柔(绝不像有些女领导那样喜怒无常),你穿着时髦(前几个月还刚去了一次巴黎),你和他们的女人一样年纪,甚至还要更大一些,却根本不像她们。你走起路来那种袅娜的样子(即使登山你也穿着高跟鞋),让你看到了他们如饥似渴的内心。你坐下时总是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可以试着用余光窥视一下轮廓的最深处)。总之,你就是一个女人。没有必要理会这样一个疯狂的男人。
        诗人仍然露着大门牙冲着你一脸讨好地微笑(在这里你不想用猥琐或者淫荡这样的词语来形容他),他一边嚼着菜,一边还要不停地说着:我们说好了,去杭州,西湖边,我们一起散散步。他笑的时候会不停地抖动肩膀,仿佛肩膀里一边一个跳动着他的卵蛋,它们一耸一耸的,你只好盯着锅子看,但是奇怪,你对他的一举一动并没有真正生出鄙视或者反感来。客观地讲,他不难看,也还没到秃头的年纪。
        我们这个潘哥哥呀,恐怕明天一离开这儿,就不认识我未央是谁了。这话居然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幽怨地?)你说完就只想踩自己的脚。哪天呀我到了杭州,给这位潘哥哥打电话,他肯定说,不认识你,你是谁?(谁这么大胆,都有点恬不知耻了?)
        你看到你的小司机低下了头,小心翼翼地对付起一块豆腐来。你眯起眼睛盯着他。好像刚才那些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装得很疏远呢。你想起有一天他问你:你有信仰吗?多么做作!仿佛信仰是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而你不得不装作赞赏的样子。他看上去是那么年轻,还挺好看,头发乌黑,眼睛细长,看着总像眯起微微笑。刚开始,让他和客人们一起坐饭桌上他就显得局促,筷子犹豫不决的(还是有点小家子气),他看上去就像最终会变坏的少年于连。可惜脸太黑了。现在没准他心里在猜测呢,猜你今晚会不会和那诗人在一起。放心,我还不是刚出茅庐的小傻B。等着瞧吧。
        腿有些酸,脚有些胀,小脚趾的边缘,有些地方虽然还没破皮。你忍不住闭了闭眼睛,对眼前的一切。为什么他们要说起你?他们把你说得,好像是你在饥渴着爱情。于是你承担下了这个角色。你到底在向谁证明,你能,肯定能因此不得不,继续把这角色演下去?这真的是场闹剧,当然,是场有喜剧效果的闹剧。在被灯光照亮的这个小亭子里,有一桌子的观众呢。他们看着你,笑在心里。有一秒钟,你想站起身,你想你应该对你自己,对身边所有这些感到愤怒,你看到自己的高跟鞋跨下台阶,如此响亮,但很快,水泥地面消失了,那毛茸茸的草丛,那蚊蚋密布的黑暗,鞋跟的自信转眼化作无声。你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挺了挺胸,好像在等待着某支暗箭的到来,仍然是那副温柔安抚的神情,甚至像个小姑娘那样,晃了晃架在上面的那只脚,脸上浮现起新一轮的微笑。
        6
        他已经有点吃饱了,稍稍转一转头,就可以看见妻子侧面弧线以外的,整个葱郁的夜色。不远处是一条小河,他突然想,一会饭后,也许可以去游游泳,很奇怪,他很想让什么把自己全部淹没,但愿那水足够深。那件事情发生后,他就已经呆在水面之下了。波澜不惊的水面,泛着太阳光,泛着月亮光。而他待在水底,透过水面往上看,什么光都没有。
        那个下午,妻子突然叫了出来,不能让它安乐死吗?!当然,没有人愿意回答这个问题。是他,转过身面对那些白衣人,带上歉意的笑。后来房间里安静了,妻子显得筋疲力尽,她脸上的汗水真多,她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他们本来有着非常美好的幻想,坐上一架秋千,打算展开一次小小美妙的飞翔,但在最高处,秋千飞了出去,砸进一个烂泥坑,还不知道怎么爬出去呢。
        他忍不住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妻子,在公众场合,她的脸上习惯带着角度恰好的笑。这笑,肯定不是出自于她内心深处。他想他知道她的渴望和期待。每天,他难道不在幻想吗,一种悲剧,各种可能性,陌生的力量在婴儿的身体上盘旋,收紧,小身体里充满死神。一个将一辈子张着嘴傻呵呵笑的先天蒙古症婴儿。他得不断离开他的书桌,哄它坐下来,帮它换掉弄脏的衣裤,给它做吃的,忙得毫无希望。他记得他曾经在产房门外,又喜又怕。那天之后,他再也无法集中精神。内心深处的失焦。有时他偷偷打量那弱智儿的眼神,那眼神偶尔会楚楚可怜地看着他,那眼神像一条弹皮弓,“啪”地击打出一粒小石头,迅速又灵活,打的全是他的眼角、鼻梁骨。他有时被那眼神看得突然打个抖,再看一次,又觉得那眼神实在很无助。眼下,这种无助还是单纯的无助,没有带上蠢相。以后呢,长长的以后呢?不可能不介意的。他唯一希望的是,他唯一希望的事。他想起他们一起从医院回来的那个晚上,他扶她到他们的房间,但她抓着房门上的门把手,良久不肯进去。后来他自己开了门,慢慢在床边坐下。她手臂紧紧地环抱着自己的身体。他们只能盯着地板看。而隔壁,还有一双将一辈子空洞的眼睛。
        再试一次吧?他试探性地问过她。
        什么?她皱着眉头瞪着他。
        再生一个?
        她看起来困惑而迷茫,她摇头。不。
        她越来越不耐烦了。
        有天下午,她抱着孩子,坐在窗前的摇椅上,两个人都盯着不知什么东西看。阳光照着她的脸,细细的绒毛,显得极为温润。那种温润,让他心里某种东西膨胀开来,那东西,埋得如此之深,只能稍稍感到它试图萌芽出来的努力。她才二十九岁,还是他可爱的小妻子。那纤细的脚踝。他都不敢正眼看她了。他想说,亲爱的,让我抚摸你光滑柔软的头发。让我们头挨着头,紧紧地。让我把你藏在我的外套下面。但她是不会同意的。可怜的他们。他甚至想象过,他会带上它,去山上,去水边,把它放在一个洞里,给它底下铺好热被窝,等着它不见了。那天他就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沉思着它的自动消失。耳朵里有低低的回声,低低地轰鸣。他又只能像以往一样,叹一口气。
        我想我们还是出去换换空气吧。他提议。
        行。
        只去两天。
        行。
        孩子被留在了家里,他的父母会守着它,不让它消失。他看着她咀嚼,看着她放下筷子,他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种毫无目的似是而非的困窘中。他不时地回头去看那河,他也不确定,他想对那河干什么。也许。
        7
        诗人的手在她的大腿上搁了有一会了,但诗人其实什么都没想(诗人就是有这个本事,能让自己只是,表现得充满情欲)。黑暗和孤身一人是诗人最难以忍受的,只有酒和女人,能让诗人脑子一片空白。早晨第一眼看见她,诗人就觉得自己内部开始空,空得毫无分量,空得越来越轻,越来越尖,直到她身体的边际。女人是水,男人就该溶身其中。身体相连,水天一色。这是诗人觉得,最自然而惬意的状态。
        当然,这只是一个女人。但女人,总有她们吸引他的地方。那种把界限变得模糊的亲密感。那种因为亲密而显得和他人隔绝,被保护一般的安全感。她们是如此温柔地对待他啊,纵容他所有的小霸道,一贯如此。除了努力挑起她们,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感谢她们呢?一个诗人。他站在她们面前,就好像是一个马上的使者,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一路奔徙而来,只为给她们送去一根可爱的小阳具。谁会拒绝?谁会忍心拒绝?
        但其实,他也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十年前的自己了。一种缓慢的变化已经发生。女人们似乎变得比以前更加复杂了。这可不是说,他觉得自己的表现比以前差了。事实上,他觉得自己比以前更好啦。仅仅是女人和以前不一样了。变得更加复杂,难以理解。粗看起来没什么不同,深入下去才发现小径分岔,四通八达。不过眼前这个,真是柔软。整个过程,至今为止,都是令人着迷的。她的欢快!他几乎是立刻决定喜欢上了她。那种笑纳,那种承欢,如此适合他!毕竟是小地方上的人,他想,没那么变化莫测。整体说来,她根本说不上是个美人(这是事实),但诗人的眼睛不仅用来寻找美,更是用来创造美的!他看到了某种白皙,某种起伏,某种霞光聚集的深处,这些还不够吗?现在,唯一欠缺的就是一点醉意了,今晚,他会让她抵挡他的,会让她像一个真正的女人一样,完全地包容他……
        0
        第二天降临了。
        人们走在通往火车站台的路上。女人,男人。故事空空如也,什么也不曾,就像,总有一个时刻,道路空无人迹。
        但他们,也许并没有等待什么。
        首先转身朝检票口走去的是女人们,男人们跟在她们后面。
        首先转身离开走下台阶的是女人们,男人们跟在她们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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