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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2011-9-23 03:04 | 作者: 走走



        时光变得柔和,但她还很清醒,告诉自己,只是暂时在别人帐篷里坐坐。这时天上传来一记沉闷的轰鸣声。(那声音在此时出现显然具有某种意义……)雷声间隔传来,她事后想,也许那是一种压抑在她身体内部的可怕的声响,是要挣脱某种幽禁而发出的咆哮,只是在那个时刻,暗合了某种天象。
        匹配雷声的,惟有剧烈冲撞、震荡。
        雷雨过去之后,她的内心重新不安。她后悔自己出门时为什么不带上一个指南针,那样她就不会在这样的地方迷失方向。她在别人的帐篷里干什么?她逃一样回到自己的小空间。第二天她打开帐篷门时发现,太阳已经出来了。她的帐篷显得孤零零、突出。只有她这一顶了。
        就在不远的灌木丛前,她停下了脚步。那一长条灰败的天然乳胶,打败了自旅行开始以来,她脸上一直挂着的故作庄重兼欣赏喜悦的表情。
        那一整天,她都没法从容。那天的路确实比较难走了一些,她甚至滑倒在苔藓上,狠狠地摔了一跤,小腿划上了路边的碎石块,开始流血。她用瑞士军刀从那件白色的真丝礼服裙上割下了一长条布片,包扎好了伤口。
        现在可以让她结束旅程了吧?
        是的,我想她现在的内心感觉,会比以往,更真实坚定一些。
        你确定她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了?
        她可以醒了。她会让自己怀上孕的。药片、橡胶袋,这些她都不需要了。她现在需要的,只是一个孩子。
        带着一些这辈子都会永远藏在内心里的秘密,她把自己变成了丈夫,或是婚姻生活的一部分。每天早晨她给他做早餐,为他洗衣服,每天晚上都乖乖地跟他上床。卧房里有时传出轻声细语,绵绵情话,有时又是哈哈大笑。他们谈起,要是拥有自己的小孩,将是如何美妙。孩子还没出生,两人已经想好,要把哪些东西教给孩子。在她尚未怀孕之前,便已经开始担心起,那潮水般的阵痛。
        (他们不知道,孩子将是日后终将泛黄的相片上一件虚构的事物。无论如何,他们曾经相信过,孩子会在那儿。某个环节出了差错。)
        日子像这样一直过了下去。大概一直过到了第三个年头,一只苍蝇改变了一切。
        那天下午,她回娘家看望父母。他们坐在客厅里聊天,母亲问起她,怎么,还是没法怀上吗?嗯,在吃中药调理。她开始解释他们尝试过的努力。这时,一只苍蝇飞了进来,先是纠缠起吊灯,不久就开始纠缠起她来。它在她的脸旁嗡嗡嗡嗡。而她在说,有人介绍他们去吃乳狗煮黑豆。她想这只苍蝇真是不让人安静。她一边说着话,内心最深处却因为这不绝于耳的嗡嗡声延展出一条双声道:我真的需要一个婴儿吗?我真的需要一个和他生出的婴儿吗?
        妈妈我觉得我不是真的想要一个孩子,我是为了我。我是个寂寞的人,孩子应该能满足我。
        我整天重复着类似的生活,如此孤单。衣服上的有些污渍,永远洗不掉。有了孩子,就不再需要他。这难道不是一个理由吗?
        今天何必与昨天明天有所不同?我可以成为一个好母亲,你们都相信的,不是吗?
        把它放进我的肚子里吧,让它和我在一起。
        苍蝇继续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她对着父母说出的,不是以上任何一句话。
        “孩子就是生命。也许我还没做好准备?我对生命本身,其实一无所知。这是不是老天的一种暗示?暗示我还不配得到?”
        她注意到,父母突然呆住了,而那只苍蝇,在她根本没注意到的时候,离开了。
        母亲的上身在轻微地摇晃,父亲也许只是把椅子的把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必须,我们必须……”(妈妈,必须什么?)
        “不能,我们不能……”(爸爸,什么不能?)
        母亲突然说她不太舒服,得上楼,靠着枕头躺一躺。
        “爸爸,是我说错了什么话吗?”
        “没什么,”父亲安慰她,“那病没什么大不了的,上了年纪都会有。”
        (是的,重要的不是母亲突然的不舒服,而是)
        必须。她试着提醒父亲,轻声嘟哝出那两个字:必须。
        “是啊,我们得一起帮你想想办法。”父亲起身去给自己泡茶。
        必须与不能。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从一个女人的身体里扭动着钻了出来。有人把她举起来,送到那女人面前。一个陌生女人。女人又把她交给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她的母亲。她听见母亲说,谢谢你,你给了我一份生命的礼物,一个希望。母亲抱着她回家。应该是黄昏了。晚上,她睡在床上,看着母亲和父亲做爱。她听见父亲告诉母亲,他有多爱她。母亲的身体很美。她突然哭了起来。父亲的手第一次放在了她的身体上,那是一双被磨损过,看起来很憔悴很伤心的手,每一根青筋都暴露出这一点。那双手颤抖地抱起她,摇晃她。母亲睡着了,侧过身子,只能看见她的后背。父亲把她举得和他的肩膀一样高,他的嘴撅起来,凑近她的耳朵,仿佛要告诉她一个秘密似的。这时母亲在床上翻了一个身。父亲的嘴唇从她的耳朵边擦过,落在了她的脸颊上。
        梦毫无表情隐藏一切毫无保留倾诉无限。
        从梦里醒来的这个夏日的早晨也许因为太早,有些安寂。她去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把腰靠在水槽上,打量起了眼前的空间。厨房不大,打扫得挺干净,目光第一所及,是餐桌上的一瓶鲜花。碗柜的玻璃虽不至于闪闪发光,也称得上明亮。窗外,城市的噪音开始苏醒,门窗开合,间或鸟鸣。
        早晨总是一成不变。再过半小时,丈夫会起床,会把自己收拾干净,会坐到餐桌前,会微微叉开双腿,等她端上早餐,会喝下一杯牛奶,会表现得情绪饱满地出门。
        其实晚上也总是一成不变。总是电视在滔滔不绝。他们都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会替垃圾分类,会关心社会新闻。有时他会聊起怀孕的事,转述他的同事们提供的偏方。她一边听一边把剩下的饭菜装进保鲜盒,清洗碗筷。而在她很想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她总是问他,愿不愿意一起做些什么。他也总是说好。
        她喝完水,离开厨房,走进卫生间。在镜子前她脱掉睡衣,感觉自己比起去年,身上的皮肤又松了一些。好像身体里面有什么失去了平衡。她突然想起自己对女友说过的一番话,大意是生活还是没有变化才好。其实她想象过几次,某一天,她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说是丈夫在上班(下班)途中,不小心被一辆疾驰的汽车撞倒。救护车,警察,肇事司机。她会悲痛欲绝。葬礼,花圈,朋友们的安慰。当然,恰恰相反也没什么不可以。她对突然死亡一点也不害怕。她想象那种碰撞瞬间发生在自己身上,突然,什么就都解脱,什么就都结束。就安排在一个黄昏好了,最好是秋天的黄昏,微雨过后,潮湿的路面,霓虹灯和车灯的光线闪烁映射。交通堵塞,行人驻足观望,有人拿出手机拍照。她的资料将被从系统中完全清除。会有人通知丈夫。他会怎样处理她的遗物?他不得不去看她父母,通知她的一些朋友。要隔多久他会想着再去找个女人?只有这点她难以想象。
        “百年之后,人都是要死的。”她看着他。(这句话并不合她的本意,有可能会造成麻烦,但已经无法避免地出口了……)他看上去有点疲惫,但还煞有介事地看着报纸的财经版。
        “你说什么?”他有点惊讶。
        “阳光依然灿烂,商店依旧开门,孩子仍然上学,但是我们,包括我们未来的孩子,都会死,总有一天会死。死了以后,就好像活着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从没发生过。”
        “你怎么了?”他问。
        她没有回答。
        “你不想要孩子了吗?”他向前靠了靠,露出惊讶的神情,“你不是一直都很喜欢小孩吗?”
        “是啊,小孩很招人喜欢,让人有希望。”
        “那你……”
        她走到窗前,他们在厨房里,她打开窗户。
        “不久前我改变主意了。”她说,“不知怎么,我不想再人为努力了。”
        “你做这决定问过我吗?”
        “这没什么,什么变化也不会发生,我只是不想太强求了。”
        “振作点……你不希望有个可爱的小宝宝吗?”
        “当然……”她说,“但是很奇怪,我觉得我们只是在性交……事情好像不应该是这样的。”
        那天晚上关灯后,她躺在床上,很久都无法入睡。丈夫回了自己家。她起床,把窗帘打开,透进来的光似乎带来某些安慰。
        她像往常一样过日子。打扫房间,去超市买东西,买了些DVD回家看。电影里的故事好像都比她的生活更真实,好像图像越梦幻,越具有真实性,好像她的生活只是对电影故事的模仿,是一个廉价的搭建场景。
        丈夫第三天晚上就回家来了。仍然坐在桌前读报,仍然腋下夹着个公文包出门,周末时会睡睡懒觉。偶尔两人也会做爱,两人都不再大汗淋漓,既不生气也不激动,既不精力充沛也不身心疲惫。两人都想若无其事,大事化小,就在决定离婚之前,他们仍然相敬如宾。只是有时,一个人睡下后,另一个人会以为对方睡着,会摸黑起床,无声地穿过昏暗的客厅,走到另一头的厨房或者卫生间。
        一年后他们和平分手。(他在整理自己东西的时候几次停了下来)他没有多少东西:一些旅游纪念品,他看着它们发愣,那还是他们恋爱时一起买的。一些两人的合影,没有阴影的风景下两个最终分道扬镳的人互相依偎着微笑。一些股票书,衣服鞋子。似乎某些情感被触动了。也许是她抱住了他,也许是他抱住了她,两人都记不清了。
        顺其自然。
        他们并肩躺在床上。“我不明白,真的,我们怎么会走到这一步的?”他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说。
        “我也不明白。”她回答,撑起身子端详着他,“我连自己都不明白,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能要什么……”
        “可惜啊……”他轻声应了一句,“要是我知道就好了。”
        他们又躺了一会儿,没再说些什么。然后他拖着箱子离开,她站在窗口,看着他混迹于路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九个月后,她生下一个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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