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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告

发布: 2011-9-15 10:16 | 作者: 刘利



后来一些什么偶尔的场合相遇中,好几次她遇到以前公司里的同事,听说那家公司已经被卖掉了。大家都觉得可惜。
“在我年轻的时候,我第一次很喜欢过一个女孩子——她很象你。”
“我见过你几次。从正面,从后面,从侧面,不同的发式和季节,不同的衣着……,都很象。每次都令人吃惊。即使在东方人和西方人,竟然也会有那么大的相似之处……”
“是初恋的爱情吗?”
“对。”
她没有问,那个女孩子后来怎么样了。现在又在哪里。
她想,活着的人们,在这个世界上,依旧很芸芸众生地活着。
天不知不觉地暗了下来,夜色倏然降临到窗外的街道上。
他们都没有再说什么。
         9
“他已经彻底破产了。”
在一个什么展览会开幕式的酒会上,她记不清听谁在跟谁这样谈起他。
他们认识的时候,他刚从意大利回来。他在意大利北部鲜花海岸边那座著名的城市里生活了十二年。
象个著名的摇滚明星,实际上他就是某个摇滚乐队的吉它手。修长的身材,长直的腿,披肩的卷发,漂亮的面孔,眼睛忧伤而有神,怅惘的眼神深处总象有什么在燃烧。
其实他告别那座伤情之城却不过是因为爱情。正象他十二年前来到那里是出于同一原因。他卖掉了在托斯卡纳的乡间别墅,将圣多培海湾的公寓和豪华游艇留给了那个女人,只身返回他出生的地方,栖息在他出生那幢房子的阁楼上。
“到处都是坚冰。”
他们熟识起来的那个冬季里,他这样对她说。
“国内第一流的人物早已消失殆尽,去往他乡或者夭折早逝。”
“第二流的人物早已功成名就不劳而获坐享其成。”
“当年没有机会的人们,现在如日中天。他们为确保自己好不容易而取得的名利地位,象水和水连结在一起结成冰一样,既控制着水下的世界,也隔绝着水和空气的交融……”
他讲起他们年轻时有个写小说的哥们,大学的时候从来不去上课,喝酒,吸大麻,聚众欢宴,还喜欢勾引系里年轻教授的太太。有一次,他听说卡夫卡只用一夜的时间就写出了著名的《判决》,表现出十分吃惊的样子。“要用一夜吗?”他惊讶地反复问道,因为他无论如何不能想象象卡夫卡这么一位大师级的写作者,写出点东西来还得那么费劲。他自己总是在聚宴狂欢之余的闲暇里,在键盘上随意活动手指关节飞快地敲打出一个个故事,传阅给众人看,每次都令人们看得四座皆惊。
“可他终究没有成为一位大师。”她指出这个传奇中的漏洞。
“是呵。后来他死了……很早就死了。死的时候还很年轻。象一棵树,叶子还没有长完全,没有开出花来,更没有望到果实……”他深邃的眼神里现出一种惆怅和迷惘。
她只好安慰似的拍拍他的手。
“Leb wild , sterb jung。(活的狂野,死得年轻)”
“Borning to be wild 。”
他很快在当地组建了一个四人小乐队。
很快经常到各地去演出,很快上了电台、电视台。
有两年他已经很少再在这个城市露面。总是他的母亲打电话给她,跟她聊起从别人那里听说来的他的一些情况。
就是在那个期间,文化交流中心关闭了。或者不如直接说倒闭了。她不得不应聘到市政府下属的家庭局,开始漫长而无聊的坐办公室的生涯。
“好在市政府单位,收入还是不错的。”得知此事的人们,总是这样安慰似地对她说。
后来好像很突然地,他的状况一下子变得很不好。他独自重新回到这个城市,在一些公众场合,总是喝得酩酊大醉。开始还是和别的一些人在一起,后来有一次她看见他独自一个人,便走过去招呼。
他告诉她他创作的音乐,谱写的曲子和轻交响乐,电台和电视台都拒绝接受。他的乐队小组撇下了他,独自找了两个大块头的娘们,一黑一白,去唱通俗歌曲了。
他说他要到澳大利亚去,新的地方,新的生活。他要重新到街上去流浪,重新到陌生的地方,到陌生的人群里去流浪……只有这样,他才能让自己东山再起。
她觉得他是喝得太多了。尽管如此她还是告诉他,她到过新西兰,去澳大利亚,不如去新西兰。去南半球的这一个洲际,不如去另一块版陆。她是指南美洲,阿根廷,秘鲁,智利,巴拉圭,哥伦比亚,委内瑞拉和巴西……
在此以后不久,有一次她接到他母亲的电话,电话打到她的办公室里,电话里老太太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说请她尽可能快地到她家里去一下。
他已经好几天没有下楼,好像也没有走出他自己的房间。他母亲说她每次敲他房门的时候,总是听到他在里面笑。开始是哈哈地醉笑,后来是嘻嘻地傻笑。
她找邻居撞开他房间的门的时候,她震惊地险些昏倒。
他划破了手臂上的血管,用老式的签字笔蘸着自己的血在画画。图案画在一轴轴长卷的白纸上,开始是由乐谱构成的画面,一幅接一幅,排列得紧密无间。后来的一幅幅画面渐渐变成了一张张最大面额钞票的正面图案,公正齐整,无懈可击地好像印钞机印出来的一样。
“他从小就是一个很具天才的孩子。从少年时代起,他好像自己就早已知道功成名就对于他来说是垂手可得的事情。”
“可他自己偏偏要逃避。逃避成功,逃避名望,逃避显赫。他自己一定要选一条平凡人的路走。一定要从一个街头流浪汉一样一名不文的人混起,混到名满天下之前,再信手将自己的功成名就毁于一旦。”
“在鲜花海岸的顶峰,他其实只是为了那个女孩子。你见过那个意大利女孩吗?他认识她的时候,她只有十四岁……”
噩耗传来的时候,她正在北非地中海沿岸作从摩洛哥经利比亚到埃及、突尼斯的六国旅行。电话打到饭店房间的时候,正是黄昏时分,暮色苍茫。隔着双层玻璃的窗子,她可以望见远处沙漠里小如棋磊的金字塔。
她放下电话,从饭店坐出租车出来。开罗街头万人攒动,熙攘如潮。
她来到尼罗河边,随便上了看到的第一条游轮。舞台上肚皮舞娘正跳得娇雅尽兴。江风吹来,夜色沉寂,水中倒映着河两岸的万家灯火。
这次他割破了血管,在工作室的一面墙壁上画了满满一整墙细碎的市井人影。在他血流而尽独自死去的那个角落里,他最后涂上了他的签名,日期,和这幅作品的标题:《人间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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