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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告

发布: 2011-9-15 10:16 | 作者: 刘利




她当时也倒不是拒绝了他。她只是在很多年前就早已对那种人类的一对一的平凡的肉体游戏失去了兴趣。她不是酒鬼,没法每天晚上让人给灌上几大杯啤酒,她喝就要喝香槟,几个星期中的一次痛饮就完全足够了。即省时间,又不用天天费神费精力。

在哪次机缘中她们就相识了。她们各自有各自的美丽。站在一起的时候,又可以相互弥补,相得益彰。她们并不是同性恋,她们并不爱彼此,不是那种意义上的爱。她们只是都喜欢两个人以上的游戏,2:1,2:2,2:3,2:4,当然重要的不是数量,重要的是质量,是跟什么人,做什么,怎么做。

有一次她对她说起,她相信“世界末日说”。如果不是1999年,不是2012年,那么肯定是如此类似的另外哪个年份。地球毁灭了,人类有史以来所创造的一切辉煌、文明和丑恶都将消失殆尽。“如果你想到这点,会觉得我们是多么的渺小,每个单个的人都小如蚁蝼,什么都不是……在这一天的到来之前,我们为什么不狂欢呢?”她做了一个“出此以外,我们还能做些什么”的手势。

她把她的头抱在怀里。她怜悯她。她的话让她想起她还在上大学的时候,看过的一本有关日本二战以后的小书。被原子弹辐射所伤害的人们,伤痕是在身体里的,在内脏,在五脏六腑,在血液里,在骨子里。人们相依为命的安慰之一便是以彼此尚存的肉体相互安慰。她想到这些就会感到痛楚,泪滴沾润华美的衣裳。

就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自从《圣经》里上帝创造人以来,人类对同类都干过些什么啊。别的生灵对同类可会这样吗?

她不是由于痛楚或出于逃避,甚至也不是一种对性本身的病态的迷恋,她只是在一些地方超出常人规范。就好像一个人,他并不是喜欢酒精,他只是对某一种酒有着一种特别的嗜好,比如香槟,比如康尼雅克。

这是口味的事情,而不是胃口的问题。

“食色性也。”我们的祖先也这么说,她告诉她。她觉得很惊奇。

如果不是嫌“鸡”赃,她或许也会象一些男人们一样去嫖她们。他们在巴黎的时候,有时候会去一些非常上流社会的鸡苑,法国人依旧称之为“沙龙”。沙龙里没有“鸡”,那些鸡都是些公主和王后,华美,高贵,望尘莫及,艳冶或冷若冰霜,要不就神秘得如阿拉伯神灯。也有男鸡,应邀出现。他们会在单间里让他们表演给他们看,自然都是真刀真枪。他们偶尔也会相互亲热,但他们不会去碰那些鸡。在后来当她想起这些,总觉得他十分高贵。他也一样禁止她去碰那些男鸡和女鸡。

她在电话里说她的画家已经到了晚期,就像说一种癌症已经到了晚期:她的乳尖上爬出了铺天盖地的蚂蚁。而在他最早情爱的画布上,她的双腿之间分化出桃枝,花瓣飘撒满他的双眼。

         5

她所供职的市政府所属的家庭局其实是个形同虚设的政府部门。

它座落在市中心大学草坪的一侧。停车场却在大学草坪的另一侧。于是她每天上班的时候,都要把车停在大学草坪的另一侧,步行穿过大学草坪,进入家庭局的大楼。

初春渐暖以来,不同年龄不同面目的男人们由一个老太太带领,从早到晚聚集在大学草坪的一侧,大打卡达菲。那是一种铁弹子球游戏的变种。人们为了脚下加油,相约小跑过界,将各自的一个个弹子掷向涂黑的目标。她憎恨这种游戏,更憎恨这个名称。

草坪边的湿地上失去了绿色,露出泥土黑暗的颜色。有大群体积过于硕大的蝇虫轰炸机一样地低低乱飞。“真是讨厌!好像下面埋了几辈子的死人一样。”她厌恶地摆手,匆匆而过。

家庭局说实话通常是无事可做的。孩子们属青年局管,母亲们由社会福利局发钱,父亲们在哪上班就归哪儿。她有时想到市政府为什么要设置家庭局,再一想也觉得好笑,还不是为了让和她一样的另外二百多个学教育学、社会学、哲学、语言文学、艺术史……的人都能有份工作。总不能让学社会科学的人大学毕了业,都去开出租车,那巴基斯坦、阿富汗、印度人就该没饭碗了。

“这事不归我们管!移民局的人要负责到底,”她路过上司门口的时候,上司办公室的门大开着,他正在对着电话与什么人据理力争。

“既然警察已经把人送上飞机,留下的家不归我们管。我们是家庭局,不是家俱局。对!人都走得没影了……是啊,我们这里是有备案,那些难民的第二代第三代都是在这儿出生的……”

她走进自己的办公室,随手关上门。坐在桌前,打开电脑,无聊地等着。如果上司没争赢,那么他们今天至少就能有点事干,不至于无聊地干坐。一坐坐一天,好像坐牢一样。

下午的时候,上司打电话过来,说有件外事公务,她和另外四个人一起去。一个年老独居的老太太去世了,死在自己的公寓里两个星期,邻居被臭味熏晕才报了警。警方已经处理了遗体。现在要他们去处理她的家,家俱、私人物品、存款、现金、动产和不动产的单据、首饰、车……和其它有价值或没价值的物品,要逐一登记,要查找亲属。

她记得在她刚到家庭局工作的时候,这种事情很多,在夏天和冬天有时候每星期可以多达十七、八次。是近年来单身老人都已经死光,再没有单身生活的老年人吗?其实不是。到他们这里来实习的大学生作过一次调查,发现二千年以后,老年人的再婚率明显地较前上升了90%。而且结婚对象无一例外,百分之百地是外来的年纪相差极其悬殊的女人和男人。这些从世界各地来的外籍男女,不仅由此轻而易举地获得了居留,而且也轻而易举的获得了财富。自此老年人们的晚年不再孤单,真是一桩一举两得、两全其美的妙哉。而警察局和他们家庭局,也省去了三天两头为陌生人收尸,登记拍卖处理财产的麻烦。

         6

发生了一起车祸。

整整堵了三个多小时,道路才重又被清理出来。只是四个车道变成了一个。等得半死的车们象漏沙一样,一粒一粒地匆忙抢先流过。

本来只是二十分钟的路,她来到郊外的时候,已近正午了。清晨的跑步好像也只能变成了午间的散步。堵车的时候,她吃了两只三明治,喝了太多杯的咖啡,已经无法身轻如燕地跑起来了。就连那种感觉也没有了。

穿过一个山谷,溪流淙淙,空气清新极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着山谷里的一片新绿。正午时分,清晨健身的人早已离去,山野里一个人影都没有,悄无人声地静谧以极。她重又恢复了良好的心情,身体也觉得轻捷了许多。她疾走几步,开始了很缓慢的起跑。

山路转了一个弯,她迎面几乎撞上了一辆警车。是一辆体积象小公车一样的绿色警车,正好横着停在山路转弯的路中间。她怔了怔,觉得好像是在梦里一样的奇怪,又好像恍然间还停在早晨堵车的路上。她随即前后左右仔细地看了看,车前驾驶室的门和车身中间的拉门都紧紧关着,车里好像也没有人。

“hallo——,”她喊了一声。

山谷里的微风,伴着她声音的轻微的回声。

在春天和煦温暖的阳光下,她不知为什么忽然感到毛骨悚然。

回家的路上她打电话给一个朋友。

“你不知道吗——”,他在电话里听后情急地对她说,“早都戒严了!怎么你居然一点都不知道。这几天天天晚上的本埠新闻都在报——”

她想了想,这几天她天天晚上刚好都是在外面吃晚饭。有时候一个人,有时候约了朋友。九、十点钟回到家,各个台早都已经在演故事片了。

“一个带狗散步的人,他的狗,在那条山谷里,不知从哪儿衔出了一条人腿……”

“整个星期,警察都在设法找到其它的身体部位。”

“你怎么那么胆大。”他在焦急中忽略了她对此的一无所知。

她不知为什么,想起了她急速掀起他身上浅绿床单那一瞬间的情景。

那天夜里她没有睡好。好像被一股无形的粗粗的绳缆所绑缚,她知道它叫噩梦,却不知道它的具体形态。好几次她几乎可以挣脱出来,她使出了最大的气力,但她无法从这个梦中醒来。她知道她隐约碰触到它的密码。但她知道那最终导向的不是醒来,而是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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