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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告

发布: 2011-9-15 10:16 | 作者: 刘利




         7

心理医师是一个看上去相当和蔼的白头发的老头。

他坐在宽大讲究的象董事长用的办公桌后面。他背后的墙上,在通常人们挂着一位领袖、一位学者、或是一位自然科学或社会科学的什么家肖像的位置上,挂着一幅庞大的身着西式全套行头的狗的肖像。狗头从西装领带背心中伸出,蒙娜丽莎式的若有若无的微笑象西装背心上金色的表链一样闪光,它眼神里正带着一种从某些别具意义的人物那里常见的肃穆认真的神态关注着这个世界和它的病人。

“不是说上帝的牧羊犬吗?”她在心里笑了一笑。

“走末路之路的人,是一种什么样的人?”

“应该是一种,亡命之徒。”

他们心照不宣地相互看着,象中国武侠片断中的蹩脚戏。

这又何必呢,她看着他那副样子,不由得在心里说:与其苟延残喘,不如从容燃烧——柯特·科本之死,应该是对“涅磐”最好的解释。

不过这种事情呢,就是看你怎么看了。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还是“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这中间的差异,可并不就在那一个字上。就比如很多人在这中间也许已经经历了一整个漫长的人生。

“我明白告诉你,往往大家都称诺的好人好事,只是说明这个人,这桩事的名声好。它跟它们真正的好坏当然不是同一回事。跟国家和其它一切一样。你要记住这一点。”

他说的象她的父亲。是她小时候的那个父亲,看上去聪晰智慧,洞悉一切地豁达。但也只是看上去。她想告诉他,当她们姐妹长大以后,或者说她父亲年老以后,再看事情就不是这样了。这跟什么有关系呢?

“就象这间屋子里有桌子、椅子、沙发、画和地毯,我们的生命里有生、爱、物质、金钱、性和死亡,我们的世界里有时间、空间、四季、共同存在的植物和动物,我们的社会里有国家、疆域、行政、法制和秩序……比这些更多的是没有的,是不存在的。我们还能怎么样呢?我们还要怎么样呢?”

“穷极我们每一个人一生生命的意义,我们追求幸福,然而什么是幸福?我们追求金钱、名誉、地位、追求出人头地、高人一等,我们追求物质,追求爱,追求满足……就像我们看这间屋子里还能挤进什么来,还应该挤进什么来,还可以挤进什么来。”

“我想这一切种种的关键,说得很现实,是在于我们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每个人自然与每个人不同……我是说归根到底,这现实发展到今日,这应该是一个质量的问题,而不是数量的问题……”

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他在电话里对他的登记助手简单说了几个字。他向她表示歉意,在他匆匆出去之前,他递给她一张表格。

“我知道她信奉贯穿一生的爱情。如果我的死可以打动她,让她刻骨铭心的话,那么我就去自杀。”

她看到表格上面夹着一张纸片,纸片上是他的手迹,内容却很象浪漫史时代哪个大学生的情书或遗书。

她不禁笑了一下,抬头看到狗头先生正肃穆庄严地望着她。

“我需要你对我的信心。我知道你对我的信心。我需要的就是这个。”

她象对暗号一样在那张纸片上继续写下去。

“其实你不过是出于无聊或别的一些什么原因,想找看一些故事。别人的故事,幸好没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至于这些事情的真伪,发生在中国还是法国,发生在张三丰还是特伯尔身上,发生在二十年前还是十年后,又有什么关系呢。它或许发生在黑人身上,或许发生在白人身上,或许发生在伟人身上,或许发生在平民身上……在文字的世界里,一切都是有可能的。”

“这些文字对无聊的人来说,不过是一些有情节或没有什么情节的故事。如果你愿意往深处想想,可以探究出隐藏在文字后面的所谓一些意义。而这些意义,应该是根据每个读者的不同而不同的。”

又是红灯。她只好停下来,耐心而散漫地望着车前匆匆穿行的步行者,一边想着这两百块钱花得可是有些冤枉,不如周末去附近山里的那处消闲渡假饭店做做矿泉疗养和美容。

一个人牵着一条狗飞速地从远处走来。他穿戴得象个佛尔摩斯,老式的风衣,鸭舌帽,春天里还戴着副皮手套,不过也许是手受过烫伤。他走得飞快,比别的行人要快一两倍,所以引人注目。她发现他的嘴唇在飞快地动作,表情在激烈地变换,好像正在与面前的空气争吵。他飞快地从车前走过的时候,她不禁想,这个人可应该是神经医师的常客。连他的狗都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伐。

绿灯亮了。在车重新起动前的一瞬间,已经跑远的狗从主人的身边秫地回过头来:她惊愕地发现,它不折不扣正是肖像上的那只。

当她正想再去确定,穿佛尔摩斯旧式风衣的修长男人到底和神经医师有着何种相关的联系的时候,后面的车子已经毫不客气地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笛声。

         8

事隔很多年,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他。而且只凭远远地从他的背影上扫过的匆匆一瞥。

他头发已经有些斑白了,高大的身影立在一面橱窗前,显得有些犹豫不决,好像是要向里面张望,或是寻找什么。她又就势扫了一眼橱窗,居然是麦当劳的店面,他在那里干什么呢,象他那么样的一个人。

走在步行街上的时候,她抬头又忽然发现他踟蹰地走在她前面不远的位置,独自一个人,走走停停,高大的背影不知怎么看上去十分孤单和落寞。她又忽然想起她不久前也是在这里的一个什么地方见过他的,也是一个人。她正和同事一起要到深层停车场里去取车,在电梯里,她们正说着话,她看到他,发现他也认出了她,彼此微微愣了一下。她又继续她们的谈话,只是略略低了下头,将讲话的声音放得更低一些。等出了电梯以后,她就忘掉了这件事。

“你知道,也许我不该说起——,”吸管在纸杯中轻微地搅动,星巴克在这条短街上居然一下子就出现了两家,斜对着相隔不过几步。咖啡不怎么地,生意却是好极了。这就是这个世界。

“你很象一个人,一个——我很久以前认识的人。”

“是吗,”她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场恋爱,曾经贯穿了她青年时代的全部时光。那是唯一一次真正的爱情。甚至在她结婚以后,她还一直跟他通信。那似乎跟情欲并没有任何关系。她很庆幸她在年轻的时候可以遇到一个真正值得她爱上的人。而他是独一无二、无人可以匹及的。

那个人,是他的父亲。她大学里的教授。父亲和他的独子有一种惊人的相似,从相貌到身材。儿子象猫王一样迷人,父亲,本来也可能成为她的父亲的人,有一种成熟的富于气质的魅力。

他后来死于一场自以为将要到来的劫难。

她来这里重读大学的时候,曾在一家公司里工作。公司很大,上下好几百号人。她做的是兼职性质的最普通的工作,每周只来两天。他是这家公司的老板。有一次老板带着太太陪同合作伙伴来公司参观,那应该是他们见面的唯一一次。他却没有忘记。她大学毕业以后在文化交流中心工作的时候,有一次中心举办一个文化活动,他偶然出现了,一眼认出了她。都没有说什么,隔得远远地,好像不认识一样。

后来想起,她还应该见过他一次。是在她到法庭离婚的时候,律师陪着她在过安检的几道玻璃门,手机、钥匙、钱包,全要掏出来。

“可我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她听到背后有人故意高声说话的声音。回过头来,她看到他,在和另外一位男士,也许是律师,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也到法庭来,应该不是离婚官司,也许是他公司业务上的事情。他看上去好像苍老了一些,这次她意识到他好像象一个人,一个她曾经很熟悉的人。但她没有来得及想到那究竟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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