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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水流年(片断)

发布: 2011-9-08 18:17 | 作者: 刘利



        *The Morning After*
        
        那天早上到巴黎的时候,巴黎一如既往地下着雨。
        我们坐在蒙马特高地下面的一家咖啡馆里,等着雨停。
        好几次到巴黎,路过,或是小住,巴黎的清晨,或者整个上午,总是在下雨。
        那次是从葡萄牙归来,车夜以继日地驶过葡萄牙北方,由西班牙北部空阔寂寥的高原穿过西部法国到巴黎。而巴黎,巴黎的清晨,一如既往地下着细雨。
        好几年前,那天清晨在你的卧室里醒来,醒来以后看到那幅照片。那时候,我什么都没有想,我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以后,我又在不同的地方看到过,我才发现我是多么喜欢它。
        
        去年七月二十一日Love Parade 到柏林,在人头拥挤的街头,我又看到那张照片。它变成一张明信片,立在花花绿绿的纸片中,以一种轻微的伤感和怀旧气息令人触目惊心。象一个暗示,象一种默契。柏林街头拥挤的人流和喧嚣的人潮声一下子从我眼前忽地退去,在我面前,只留下那张孤零零的照片。一如那些永远难忘的记忆。
        如今那张照片立在我的房间。
        四年的时间在人的一生中不算漫长似乎也不算短暂。经过了四年的时间,我又回到那套我所熟悉的公寓,恰巧是在你四十二岁生日那天。我告诉你,曾经有过什么,在我的一生里对我十分重要,你问是什么,我说比如那张照片。
        那张曾经摆在你卧室的梳妆台上而如今早已不在的照片。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故意洗印成带一点老旧格调的棕黄色,它叫“The Morning After” 。
        副题也就是照片的内容:“Jaimie, Simone, Frank----Paris′90” ,摄影者叫Elke Hesser 。
        早年间我曾经绢写过一幅柳如是的尺牍:
        
        鹃声雨梦,遂似与君恍若隔世游矣。
        至归途黯瑟,惟有轻浪萍花,与断魂杨柳耳。
        回想先生种种深情,应如楼台高筑,汉水西流,岂止桃花千尺也。
        唯离别微茫,非若麻姑方平,则为刘阮重来耳。
        秋间之约,尚怀渺渺,所望先生之维持矣。
        昔人相思字,每付之断鸿声里。
        弟于先生亦正如是,书次惘然。 
        
         *是谁在深夜里跳舞*
        在把所有一切都想遍以后,在把所有一切都归根到底想透以后,一切都会回到那种最原始也最终极的境地:虚空。
        我知道我真正害怕的是这样的时候。
        我应该再回到那套我千思万想过无数遍的公寓,回到你身边。我应该亲吻你,重新回到你的怀抱。或许我应该找一个适当的借口,或许我应该有意无意地向你提起我需要你那把漂亮的手枪,那把通体银灰色的手枪,它象你本人和你所拥有的所有一切一样,是最漂亮、最完美的,那是一把我所见过的最漂亮最完美的手枪,大小正合适,式样正合适,颜色正合适,一切都恰如其分。“我只是想玩玩,去某个射击俱乐部,打着玩玩,一两天之后它会完璧归赵地归来”。或许我不应该告诉你,我应该自己打开你在卧室的衣橱,我应该知道那把手枪所在的位置,我应该把它插在我Jeans的后腰上,他你会发现,也不会介意。
        我应该在这座城市里找一家豪华而适当的饭店,找一个豪华而适当的房间。我应该从头到脚把自己穿戴整齐,很恰当,不多不少,不缺少什么,也不多余什么。我应该在桌子上留一封信,很简单明了地写到我的死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任何人无关;我的尸体应该被火化,骨灰撒入河水或土地。不应该留下任何痕迹。我是不是应该放点音乐,没有音乐似乎有点枯燥无聊;音乐,似乎又有点做作、软弱和故意让人伤感。
        或许我应该打最后一个电话。它只能是与爱有关。我应该通过我爱的那个人向这个世界告别。我知道我一生的意义在于只在于对于所有的美和爱的追求。而波,我的太阳神,现在请轻轻松开你一直拥抱着我的手。
        我张开嘴唇,那支完美的枪筒伸进嘴里。死亡之吻,我轻轻扣动搬机。
        
        《Souvenir de Florence  op70 》猛然响起。柴可夫斯基。
        秋风之手强劲有力地推开那扇窗子,红的黄的落叶在旋转,风吹起,满天翩迁翻飞的蝴蝶。有雾从湖面上掠过,鲸鱼群跳跃在黄昏金色的海面。那个等待我的背影。焰花如繁星绽放在遥远深邃的夜空。芦荻在晨风中摇曳,那些在遥远的地平线向我招示的手。漫长幽黑的死亡隧道,随后几乎让人失明让人落泪的阳光,你紧紧拥抱我的手臂。波堤切利的《春之祭》。落英缤纷,芳香四溢。铁轨在幽暗和湿润中闪亮地消失在远方。温柔细雨的深夜,雨滴在绝望的丝缨上排成密集的珠串。街中心,老式电车在红绿灯下叮当作响中消失。是谁,是谁独自在这沉谧的深夜里,深夜里跳舞?
        
         *半梦半醒之间*
        与我们在一起度过的许多夜晚不同。
        那个夜晚,那个漫长的黑夜,它凝缩成只有如此短暂的一瞬。再睁开眼时,窗外天已经大亮了。
        我没有感觉到睡眠,没有感觉到长长的黑夜流逝。但是我记得在夜里,在梦中你给予我的爱抚。那种呵护备至、轻怜密爱、又似乎不知所从的爱护。记得你的手指轻轻划过我的脸颊,你在黑夜中用心地、专注地注视我的面庞,我带着轻轻的呼吸睡眠的样子和姿态。你轻轻又有力地环抱着我的手臂,既怕我在你的怀里不够舒适,又怕你轻微的移动会将我惊醒。我是你怀中的Baby,你的Baby。
        你将嘴唇轻轻地抹在我的发际,将鼻孔埋进它们柔软的迷失里,呼吸它们的气息,我的气息。你将你的气息传达给我裸露的肩膀,我的肌肤。我们相互呼吸并交相迷失在彼此的气息中,就像从前我们相互迷失在彼此的身体和欲望、彼此的个体中,而融合完美成一体一样。
        我睁开眼的时候,看到你将头埋在我的发际和肩膀之间,你似乎是在吻我,我不知道你是在睡眠还是在醒着,但即使你真的是在睡眠之中,也一样可以放纵你的天性,任由你的天性驱使沉睡的肉体来准确无误地体味我。这个时候让我再一次感到我是属于你的,我们是完整的一体。
        我稍稍转身,调整一下姿式。你醒了,将脸轻轻摩擦在我的背后和肩头,“这样我就感觉不到你了。你为什么让我感觉不到你呢?”象是在梦中一样呓语。接着你用手臂和怀抱将我稍稍裹紧了一些。接着继续睡去。我可以感觉到你安静的呼吸,你整个身体的安静的有节奏的起伏。我忽然再一次想到我们应该在一起老去,我们应该在一起,渡过我们平静的、相互依偎的晚年。
        在我们关系的开始,我曾以为你的这种爱是对所有女人的,所有你所喜爱的女人的。后来我就似乎一直在期待,期待你肯定而明确的表达:“我爱你!”,“我的心肝,我的宝贝,我爱你。”,“我爱你,你是我的。”...但是从来没有,永远也不。你一直在说“我的心肝,我的宝贝”,你一直在说“你是我的”,你只是我的,我一个人的,我制造了你,在你父母制造了你之后,我重又制造了你,从此不再存在你父母对你的制造,从此你只是我的,永远是我的,而不是别的,不会再是别的。
        是的,是你制造了我。象一个神,象一个上帝。象另一个意义上的我真正的父亲。不论我在哪,走得多远,过了多久,不论我是一个人,还是跟谁在一起,我是你的,永远是你的。你真真正正地制造了我。从而使我自己不再是我。
        你从来不用再说“我爱你”。
        
        *锦瑟*
        是不是你就要过五十岁的生日了。已经五十岁了吗?想起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我二十五岁,你那年三十二岁。
        在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有一种类似“锦瑟无端五十弦”的轻微的伤感。我正在爱琴海上,在一座希腊白色岛屿附近的一条游船上。忽然想到用手机向你发一条短信,我想跟你开开玩笑,我把自己装成是一个你毫不熟悉的女人。一切都很成功,你也把我当成了一个你毫不熟悉的女人,跟我胡乱调侃了半天。猜不出我是谁。最后,在我觉得应该是揭开谜底的时候,我问:你发福了吗?
        你回答说:没胖。就是不再年轻了。
        我看着那一行字,心底里忽然浮上一阵茫然和辛酸:我大概已经又有两年的时间没有再见到你了。
        我再试探地问道:你的头发还卷吗?
        过了一会儿,你回信说:我知道你是谁了。
        我感觉到我几乎已经无可抑制地要潸然泪下。我抚栏立在地中海的阳光下,望着湛蓝的一望无际的海面和天空,海风吹动着我白色巴哈马软帽的边沿。
        你随后又写道:我在迈阿密,一周以后回去。你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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