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片断）
发布: 2011-9-08 18:17 | 作者: 刘利
＊她＊
卧室的梳妆台上是她的照片。
一张是头发剃得短短的，好像男孩子一样，穿着比基尼，颈上挂着你的项链，你父亲的项链，背后是沙滩和棕榈树。照片的色彩显示了它被拍摄的年代。记得我在大学毕业的时候，也将头发剪得短短的，我的朋友们那时也说我好像个男孩子一样。那时候我在恋爱，我一生中第一次真正的爱情，尽管不是初恋。在我认识你以后，觉得那个男孩子象你，怎么想怎么象，越想越象。当然在那些年里什么都还没有发生，被人们通常叫做命运的那种东西还没有向我们显示出任何与它有关的先兆。我不过是你们朋友和邻居的看上去非常年轻的、而且有些孩子气的太太，带着某些东方遥远国度神秘的羞涩和明艳。
另一张照片应该是近期拍摄的，色彩鲜明，是她的背影。象当地女孩子们后来才风行起来的习惯一样，比基尼没有穿上装。她以一种打坐一样的姿态盘膝坐在镜头前，在细雪一样的白色沙滩上，她的肌肤比雪还要白腻，线条飞扬流畅，形状象一件优雅抒情的乐器。
“是你们认识的时候吗？”，我拿起短头发的那张照片。
“是，那一年她大学毕业，在佛罗里达实习。”
“是迈阿密海滩吗？”
“是，是我们相识的地方。”
你的家乡，你长大的地方。
她会嫉恨和责怪我吗，如果她从佛罗里达回来知道我们开始偷情。那应该是在圣诞节的前夕，你因为生意上的事不得不先回到德国，她尽妻子的责任替你留在迈阿密，陪你的母亲和家人过圣诞和新年。
“她真是个好女人。”你说。
你好像很想她，在幽暗中我可以从你的脊背上触摸到那种思念。
*初吻*
小放映室的屏幕离白色的沙发过近，缭乱的光影溅到她白皙的脸上，她的脸浮现在幽暗中，白色的上衣使她的身体和沙发的颜色融为一体，色彩的影像在她的脸上和身体上飘来飘去，象一幅流动在白色花朵上的毕加索的得意之作。所有跃动的色彩和旋律都象是她的脸、她的表情在飞扬。而她是沉静的，温香软玉一如既往。爵士乐的音符象一些咀嚼在喉咙的散碎的金属，钉铛轻微敲打在意识的漂泊里发出震颤的回声。
我靠在你们连在一起的臂湾里。她侧过脸温柔地看着我，她的脸异常美丽。清晰的睫毛垂向我的嘴唇，她开始吻我。
温暖而柔软。她的肌肤有一种特殊的香。她把她的香传递给我，她的唇齿如玉。她浸入我，衔我回去给她自己。她反反复复地吻着，争夺着她口中的我，辨认着我中的她自己。她痴迷很久，梦得过于悠长，沉醉得无所适从。
象是从梦中醒来又象是沉入更深邃的梦里。我开始回吻她。她象一朵绽放的白色的百合花。
多少年以后我知道，在我的一生中我也曾经被女人们爱过。我从没有爱过别的女人，而且几乎反感同性恋和其它一切与此有关的词句。我只是爱上你所爱的女人。
*爱*
吻到窒息。空气凝固在空中，一切都凝固在空中，家具、窗幔、墙上的画、脚下的地毯、花瓶和花瓶中的花朵，花瓶中的花朵以及花朵正在坠落的花瓣。只有爵士乐在散乱飞扬地行进，每一粒细胞都在静止地跳跃。
她开始拥我在怀拉解我上衣的带子。唇齿在唇齿之际，象漂浮在水上的一抹红尘和它的影子。应该是波涛，柔软的浪花轻轻相互触击冲撞，触击冲撞而消融于彼此。海的深处诱人而辽阔。一起坠落，相拥着坠落，相啄着坠落，相互柔软着膨胀着挤压着坠落。
诗意的海水漫上来。海面上有鸥鸟的鸣叫，辽阔而悠远。长号和萨克斯风。你褪去我的鞋子，脚尖透明触到海水，肢体肢解为零散的几何。鸥鸟的尖啄在啄食脚趾的细线，从脚心湿润漫卷。
湿热而柔软地流淌，流淌消失于彼此。激情摩挲的吻啄，一枚玉色温润的扇贝将它的珍珠送进另一枚柔嫩的扇贝。
海浪万丈滔天，维苏威的火山在震荡，庞陪的放纵闪耀着燃烧的红光。
我们还在吗，是，我们在。在爱之劫里，我们在爱。
*再爱*
赖在你的怀里娇懒洋洋，看着岁月在窗外的尘埃里消散而过。似乎是久病以后的苍白无力，心中似是欢喜似是悲凉。
生命，生命啊，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神奇。
你依旧温暖而有力。一下一下亲吻，象鸥鸟喂养雏幼。
你在用爱喂养我。我的身体，我的情感，我的灵魂。
你就是爱。你的身体，你的温存和激情，你的一切。
*情后*
眉眼间的无力，最让人动情的情后。一劫再劫，洪荒漫天。
早已越过死的尽头，一次次再回来，再欢快的开始。你还记得我们在奥伦匹斯山后的日子，我在水边等你，你这天神和族人的儿子。你教我奔跑的轻快，跑到脚步如飞就生出翅膀离地飞翔。
*仪典*
你特地买来了女用的剃须刀和筒装的液体奶油。
我还从来没有使用过剃须刀。因为身体的各个部位，胳膊上、腿上和腋下，在别的女人长着毛发的地方，都是光洁异常。
你将奶油筒轻微摇晃了一阵，将它喷挤出的泡沫的线条象口红一样，涂洒在我的唇上，你偿了它们好一阵，好像才重新透过气来。
剃须刀是一种温雅的淡粉颜色，女孩子的颜色，它带着微凉的光亮在白色的泡沫中间一厘米一厘米小心地移动。“让人家流了那么多的口水。”我笑你。“不许动。”你不笑，很严肃的样子，格外认真。我不由得咯咯出声。你将剃刀拿开，“你一乱动就不行了。”我越发笑起来，拉过沙发的靠垫，蒙在脸上。你依旧不笑，手里拿着剃刀，神情有点古怪的在一旁等着。等我笑够了，你又开始继续小心翼翼的动作。我将脸埋在靠垫下偷看着你，你的脸上显露出一种虔诚似的表情，好像是在进行一种仪式，或主持一次典礼。最后你终于将剃须刀放到一边，好像一个艺术家在欣赏自己刚刚完成的一桩艺术杰作一样，左右远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很秀美，小巧而秀美。”你的声音渐渐开始窒息，“你自己知道吗……她和你的身材完全不成比例，她那么幼小，那么秀美甜蜜……”他从奶油筒里喷挤出更多的奶油。
“你知道香槟最好的喝法吗，那是在这个仪典以后的另一个仪典……”你动情地呢嚅噫语。
你可真是个，就像我小时候读法国小说里所经常读到的，“情场老手”。
“你是我的，我的宝贝……”泡沫奶油给你涂上了白色的胡子。
*刺激*
你的手穿过我伸向他的身体，刺激尖厉地撕裂。紧缠住你上体的上体成为两位一体，我们的嘴唇，我们的手。嘴唇缠绕在一起，手臂缠绕在一起。我们的嘴唇张望我们的里面和外面，我们的手臂是共一个头的两条蛇，手指是蛇信伸向另一条粗壮的手臂。
你在调弄他的时候也如此忘情吗，你在调弄着他的手臂调弄我。你是海吗，你的怀抱是海吗，一如我所向往的一无边际。我嬉戏在你的海之中吗，让你的浪头湮没我。于是我成为了你的女儿，海的女儿，你教给我如何嬉戏，你带着我开始我们的游戏，象冲浪一样，一次波涛又一次波涛，忽而波浪万丈，我既在万丈之巅，又在万丈之底，我会死掉的，就死在你的怀抱里，为什么爱到极致总会与死有关，不过不会有比这再好的结局。你要我死吗，你要我活。
“让我们单独在一起。去吧，去把门带上。”你的命令，好像一个君王。让幕落下来，让窗幔拉上。
我不知为什么会流泪，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下来。是你过于让我惊喜吗，还是你的怜惜。你要小心地带我越过海洋，不让我一下子就被飓风淹没。
*Party*
“难怪人人都说波的妻子美貌非凡而又冷若冰霜，果然名不虚传。”
一个人站在我面前，他的上体摇晃着象摇晃手中的酒杯。我怔了怔，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克丽丝蒂娜吗，她从不是冷若冰霜，她最多只是若无其事。她永远有一种天生的若无其事的宁静，就好像一切从她身边流来流去的世事全都与她无关。而实际上，她是如此通达地洞悉世俗，深谙一切底蕴。
那个人依旧在喧哗的人群中间摇头晃脑，嘈杂的乐曲声和人声在他的背后此起彼伏地轻微波荡。你穿过人群来到我身边。我忽然意识到他在说的是我，他把我误以为是你的妻子，克丽丝蒂娜。
那是一次只有我们两个人来参加的Party，克丽丝嘉那一阵根本不在欧洲。他同一些别的人一样，将我误以为是克丽丝蒂娜。
“她是Li，”你向他轻微举了举手中的酒杯，另一只手就势将我揽在怀里，“我的女朋友”，你说着低下头来吻了吻我的面颊和嘴唇。我看见那个人有些吃惊而随即恍然大悟的表情。
“克丽丝嘉冷若冰霜吗？”我在你耳边问你。
“你说呢？”你深深地望进我的眼睛里去。
“为什么别人会那么说她，”我有些奇怪而愤愤不平。
“那些人也会这样说你。”你告诉我。
我紧紧地拥抱着你，你亲吻着我，将我越搂越紧，好像我们已经完全融合为一体。
那是唯一一次我们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亲近。因为我们同时感到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缺陷和孤单。
似乎和我们的族类不同，我们属于三位一体。
*字幅*
骑在你的背上，蒙住你的眼。
“向右。”你转得太急，撞到了门框。
“向左。”你踢到了柜子的一角。
“朝前。”你被椅子绊了一下。
我嘻嘻笑起来，看你平时那么灵巧那么精雅的一个人，居然高兴让我捉弄开心。
“好啦。到了。”我松开蒙住你眼睛的手，从你背上滑下来。
“这是什么？”你显出些惊愕的神色。
“人家知道你喜欢么，所以才写给你看的……”我又骑到你身上去，将画幅挂到高处。
“这是什么？中国字吗，怎么是用颜色写的……我还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画上油画了。”
你左右端详打量着。蓝色的背景上，是白色的汉字，汉字的色泽很浅淡，几乎融入蓝色的背景之中，象天空中被阳光照亮的白云。
“写的是些什么？”你仰起头看着。
我一字一句地念给你听：
浩浩愁 茫茫劫
短歌终 明月缺
郁郁佳城 中有碧血
碧亦有时尽 血亦有时灭
一缕香魂无断绝
是耶非耶 化为蝴蝶
当时我正在再一次读一部中国的武侠小说。读到结尾是《香冢》。
“写的是什么意思呢？”你问。
“是啊，是什么意思呢……”我应该怎样回答你呢。
“写的是一个爱情故事，一个刻骨铭心致死不渝的爱情故事。”
时光的镜头渐渐拉远，窗外涌进的世俗的声浪充斥喧嚣，我们高声的嬉笑喧闹声终于变成了一种几乎听不见的窃窃私语。象在那些夜晚和白天，我们相拥于一体时你诉说于我耳边的款款深情。
在多少年以后，有一次我在空中作一次长途的飞行，当机身越过所有的高度，我无意中望向窗外的时候，发现居于一切云层之上的天空，居然竟是你的那张名片，一半是蓝色，一半是白色，蓝得非常纯净，白得如此辽阔。我有些恍然而恍惚：有一些什么，是在你一定要达到它的高度以后，才会明晓，才会知道，才会理解，才有懂的可能，就比如你，比如我们之间被别人们称为爱情的那回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