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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莓冰山

发布: 2011-9-01 21:20 | 作者: 张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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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的脾气宽裕的同时,手里的钱似乎也宽裕起来。我记得有个喜欢写黄色小说的作家说,残疾人的性生活是值得祝福和怀疑的。但男人只拐了条腿而已,有些事情他肯定比我做的更好。从第一个陌生女人踏进他们的厢房,陆续有些日子了。我很纳闷男人是如何联系到这些廉价夜莺的。
        这些鸟都长着鲜艳的羽毛。有时她们顺便来我的商店里买东西,譬如香烟或者汽水,还有个女人问我店里卖不卖避孕套,而且要那种双层加厚外带水果味的避孕套。我喜欢盯着她们看。我看不出她们的年龄,在夜晚不太明亮的光线下,她们的脸型和眼睛都差不多,我只是恍惚到一张张红润的嘴唇散发出苹果糜烂的香气。通过她们的口音我才敢断定,她们并非是同一个人,而是很多的人,或者说,是很多只卖肉的鸟。我想男人是疯了,不是他疯了就是这些女人疯了。
        男人遇到这种情况,会把小东西支到我的店里。我们就坐在板凳上看电视。她喜欢爬到我的腿上,双臂吊着我的脖子打秋千。电视里通常放映着一些清宫戏,我看不太懂,孩子也没有兴趣。有时候看着看着,我们的眼睛就互相对视,我朝她笑笑,她只是望着我,脸上肌肉僵硬。她的眼睛越来越大,深陷的眼窝像投到屏幕上的黯影。实在没意思,她换上我的大拖鞋,在屋子里跳格子。跳着跳着她就发呆,盯着身后的格子动也不动,我在她木偶般晃动的影子里,时常听到隔壁的叫声。我知道那是什么声音,我感觉到我体内的一些不安分的因素在萌动,我真想拿把镰刀煽了这男人。小东西什么都不懂,玩的腻了,就爬上我的床睡觉。她从不和我说话。她睡觉的时候眼睛是半睁着的,我总是怀疑她其实是醒着的。我甚至怀疑她什么都懂,和大人一样懂。她只是患了自病症。
        我去他们家拿我的扑克牌的那个晚上,月光很白。男人这段迷上了占卜,白天的时候经常和房东大妈用扑克算卦。门虚掩着,我挑开门帘,然后我看到了另外一些我意料外的事情。没开灯的屋子被月光映的很亮,男人的身体像尾草鱼扑腾着,同时伴随着哗啦哗啦的水声。女人的喘息声并不明显,细细的,从喉咙里一丝一丝挤出来。男人嘴里不时冒出一两句脏话,恶狠狠地,牙齿似乎都咬碎了。他们并没有发现我。
        我突然想撒尿。我觉得我必须撒泡尿。我转身逃离房间时,脚底下似乎绊到了什么东西,我以为是凳子,小心着用手去扶,然后,我摸到了一只温软的小手。是小东西。我蹲下身时几乎要踩到她。原来她就蹲在墙跟下。我看不清她的脸,我只是摸到了她的头发,水淋淋的,后来我摸到了她的眼睛,也是水淋淋的。我把她抱在怀里,她的身体一直哆嗦着。好像很冷。
        在我的房间里她也不说话。她只是瞪着一双眼睛。我等着男人做完事后把她抱走。她在我怀里一直哆嗦着。我真怕她就那么着死了。
        6
        好歹天气爽了。是一下子爽起来了。除了接孩子们上学放学,开商店,我在一家“爱心服务中心”接了份新活:就是用那种坚硬的麻花钢丝,通上电源,帮居民楼的住户通堵塞的下水道。我还算喜欢这工作,钢丝在“隆隆”地躁响中钻进黑暗中的洞穴,下水道就汩汩涌出淤泥、头发、糜烂的避孕套和香烟头。这种连轴转的状态让我没时间去琢磨别人的事情,我甚至淡忘了斑马姑娘。我很少在吃饭时扒着柜台等她下班。晚上也通常早早睡了。我的梦很脏。有天我梦到和女人做爱。令我焦急不安地是,我看不清女人的面孔,只是和一双修长饱满的大腿纠缠,这让我口干舌燥。在一阵麻冷的涌射中我突然惊醒过来。原来有人敲门。
        是个女人。店里有些黑,看不清模样。她在食品架上搜寻着,最后怀里堆得满满的,凑到白帜灯泡下问,“你……有雪糕吗?”
        她要了两支草莓味的雪糕。她说话的声音有些奇怪,很明显是蒙山一带的,有些艮,可不是纯正的蒙山话,她的舌头似乎打了卷。付了钱后她没着急走,而是从身上摸索出盒香烟,抽出一根,在掌心戳了戳,皱着眉头说,“哥们,借个火。”我递过去,她划了两根才点着,点着后她猛吸了两口,烟雾从鼻孔里徐徐地喷出。然后她走开了。我这才看清,她穿着一件勒腰的网衫,银白色的,后面露出一大片浮白。
        第二天,我在房东的院子里看到了她。房东的院子里栽了好些向日葵,刚爆出黄色的花盘,房东的孙女和小东西围着那口井追逐,她和房东,就站在一排向日葵下,抱着胳膊说话。后来房东进了屋,她就把小东西招呼过去,在井沿边坐了,唱歌。说实话,她长的还没有斑马姑娘漂亮,皮肤黑,眼窝凹陷,个子矮矮的。她唱的歌我没听懂,大概是另外一种方言了。声音也有些沙哑,像是迟钝的玻璃刀滑过石灰墙壁。
        如果我没猜错,她应该就是隔壁男人的老婆了。
        我没想到,晚上的时候,男人拎着两瓶酒过来。他有阵子没和我交往了。他扔了拐杖,拖着条腿自己寻了两只瓷碗,把酒倒满了。“我老婆回来了,”他的眼睛像快要熄灭的烟头,轻轻一吸就忽闪着明灭,“她……来看我们了,”他小心着咳嗽两声,把碗端平,“今天我请客,喝吧。”那个晚上,我们把他老婆从青岛带回来的两瓶洋酒喝个精光,我们的舌头都大了起来,他是何时哭起来的?我也记不清楚。他哭的样子有些奇怪。他蜷缩在墙角,双臂紧紧地箍着他的瘸腿,肩膀一颤一颤,偶尔他抬起脑袋,捏着发红的鼻子擤鼻涕。擤完鼻涕,就把手在鞋帮上蹭蹭,埋了头继续哭。我劝他快去睡觉,他半晌盯着我说,“她明天就走了,”他说,“她都不让我碰她……”
        我说也许是旅途劳累没有心思吧。男人晃着头说不是,“你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呢……她是我花了两万块钱,从一个南方侉子手里买来的,”他伸出食指和中指,摇了摇,“两万块啊……两万块。我这辈子就攒了两万块……生完小东西……她就不让我碰她,跑城里打工了。”我说她在城里混的不错。男人哭的声音愈发大起来,“我担心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她连中国话都说不好……她总也记不住我们村子的名字…….我真怕哪天把她丢了……你说我们爷俩要是把她丢了,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可我恨她……我找女人是因为我越来越恨她……”
        我想他真的喝多了。我也喝多了。酒喝多了,眼里看到的东西就破碎起来,声音也会变得破碎起来。我把他搀扶到他家。屋子里的灯还亮着,他老婆怀里抱着小东西,似乎就那么着睡了。
        7
        女人是第二天早晨走的。她拽着一个硕大的皮箱拱进汽车。太阳还没出,天空很干净,街上飘着起猪圈的粪味。男人抱着小东西站在门口,不住地朝汽车摆手。小东西好像还没睡醒,头颅枕着男人的肩膀,闭着长睫毛,手里抓着一只长颈鹿玩具。随着男人大幅度地摆手,长颈鹿一荡一荡地,磕着男人的腰。
        我是越来越不喜欢这个小镇了。我已经攒了八千块钱,准备随时离开。我辞退了接送孩子的钟点工。两个孩子的父母为我的行为很惋惜,他们叮嘱我要是重操旧业,一定先想着联系他们。“爱心服务中心”的活我还接着,和在商店里日复一日地站柜台相比,我更喜欢接触那些不同的面孔。盯着黑色的污垢从下水道流淌出来,我会暂时忘记斑马姑娘和我的邻居。
        女人回了青岛后,天气若是好时,男人总要抱着小东西来商店里坐坐。女孩对门前的那堆沙子失去了兴趣,她更喜欢钻进草丛逮昆虫。她把逮到的蚂蚱、瓢虫、金铃子和螳螂关进一个玻璃瓶子,然后搬了凳子,和她父亲并排坐着,看着路上不多的行人。他们仿佛两只布满灰尘的玩偶,在太阳底下暴晒着,我隐约能听到他们的骨骼“噼啪噼啪”着轻响。有时我出去了,便让他们父女俩帮忙看着商店。他们对售卖商品很感兴趣,尤其是小东西,最喜欢从货架上拿东西。作为回报,我允许她随便吃冰箱里的雪糕和冰激凌。她和他父亲一样不爱说话,和她讲话时,她只点头或摇头,也许她真的变成一个哑巴了。
        他们是在秋天搬走的。他们的行李不多,总共装了两个纤维袋。男人雇了一个人,帮忙送到汽车站。女孩拖着件过膝的黄毛衣,像是新的,手里攥着几件肮脏的玩具。男人把借我的东西统统还了回来,再生底的拖鞋、“牡丹”牌收音机,包括一瓶快用完的“枪手杀冲灵”。还这些零碎的东西时他没说话,只是撅着屁股,一件一件整齐地摆到地板上。
        “我们要走了。去青岛。”他说,“小东西大了,我一个人哄不了,”他递给我支香烟,“你放心吧,我们找到她妈后,就在郊区找处房子。”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你哪天要是来青岛,记得到我们家喝酒。”后来他热忱地握住我的手,似乎想说些什么。后来他真的说了,“你别追那个斑马姑娘……”他的声音很小,“……你不知道,我和她睡过,很便宜的,她只要了50块钱。这样的女人,怎么能做老婆?”
        我没说话。我的胃里很不舒服。我轻轻掐了掐小东西的脸,“和叔叔说再见。”男人对我的反映似乎有些尴尬,他咳嗽了两声继续念叨,“是她主动的…..不是我……我知道你喜欢她的。”
        小东西走过来,把玩具扔到地上,犹豫了片刻,然后,掐了掐我的脸。她的手指还是那么瘦。
        “叫叔叔。”
        她的指尖滑过我的耳朵、鼻尖、脸颊。
        “叫叔叔。叔叔给糖吃。乖哦。”
        她的指尖再次滑我的脸颊、鼻尖,耳朵。后来她的手指蹭着我的耳蜗。她的手指在我的耳蜗处停了十三秒。我想我以后再也看不到她了。
        “和叔叔说再见吧。”
        她转身离开我。一句话都没说。后来她又走过来,搂着我的鼻子亲了下。也许,她把我当成她的狗熊玩具了。
        8
        他们走后,我再也没有他们的音讯。秋天很冷,我不知道他们在青岛混得如何。男人能作些什么呢,好像是个笨拙的人,不会修电器,不会修钟表,也不会象盲人那样走街串巷替人算卦,单靠女人,应该也不容易的。我做好了随时准备走的打算。我对斑马姑娘也不抱什么想法了,也许,我根本就从没对她报过什么想法。我不相信她是那样的人,打死我也不信,那只是男人意淫而已。她怎么会看上他呢?即便他给她50块钱。我最后一次见到斑马姑娘是一个午后。皮肤黝黑的卷发小伙来我店买香烟,还没来得及找零钱就走了。我追出去,然后,我看到斑马姑娘正跨在一辆金城摩托车上等他。斑马姑娘抱着他的腰,和摩托车一起消失了。都是无所谓的事情。我学会了喝闷酒,喝得晕乎乎了,就猫进被窝睡觉。对于即将到来的冬天,没有什么比睡个暖和觉,做个春梦还重要的事。那天接到陌生人电话时,我已喝的头有些炸疼。我拿着电话揉眼眶。
        是个女的,声音很急促。
        “告诉小东西她爸,我出事了…….他们送我回缅甸。让他小心,别让小东西到井边玩!”
        女人呜咽的声音淹没了一切。电话很快挂断。我觉得事情蹊跷,按来电显示的号码打了回去。我听到有人问,你好,这里是青岛XX公安分局,请问找谁?我说我找刚才那个打电话的女的。那边沉默了会问:“你是她男人?”我说不是,我是他们邻居。那边“哦”了声说,“那你找一下你邻居,让他接电话”,我说他们搬走了。那边说:“哦。那就没办法了。他老婆在这里卖淫,被我们的人抓了,查她身份证,她说没有。后来被我们查出,她是缅甸人,几年前,被人从云南边境拐骗过来,卖给了一个山区的农民。她连男人是哪个镇哪个村的都不知道,除了蒙山话,她既不会写汉字也不会说普通话。你把她男人的地址告诉我们好吗?”
        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蒙山县的,几个月前,他就带着孩子去青岛找他老婆了,他们没找到她吗?那边显得有些不耐烦,我说我能再和她说两句话吗?后来我再次听到她的声音,她只是哆嗦着说,
        “别让小东西去井边玩,会掉到井里的……会淹死的……别让小东西去井边玩啊,掉到井里……淹死的……”
        电话里传出争吵的声音,电话也在嘈杂的哭声和尖叫声中挂断。我握着电话有些懵懂。男人早就去了青岛,难道他没找到她老婆吗?她老婆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呢?我后悔没问的清楚一些。我再次挂电话过去,那边,已经没人接了。
        9
        那年冬天我终于离开了小镇。我没心情再等下去,再这么窝着,恐怕一转眼,我就老死在小镇了。我去了北京,是坐火车去的。是慢车,每过半个小时,火车就哐铛着在不知名的小站卡住三两分钟。小站会涌上些像我这样的年轻人,扛着行李,靠着车厢的厕所门猛劲抽烟。
        由于是冬天,大部分建筑工地都停工了。我的一身腱子肉并没有给我带来意料中的好运。我曾经去一家影视公司推销自己。这家影视公司在地下二层的一间仓库里。他们盯着我乱糟糟的头发、干裂的皮鞋和军大衣,似乎有些忧伤。也许,他们这辈子,还没碰到过我这么丑陋的民工。他们不清楚,我其实连个民工都不是。那个冬天,北京下了无数场大雪,北京在我印象中,一直是臃肿的,银白的,冰冷和绵软的,像一盘硕大的冰激凌。我的钱很快花干净了,在饿死之前,我想我最好还是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
        那天我在木樨园地铁入口看到个拐子,正坐着乞讨。我知道他不是我的邻居,他身边没有小东西,而且,这个乞讨者比我的邻居多才多艺,他弹着把吉他唱歌。我远远地瞥了他眼,撮着手在附近转悠。后来我发现了家冷饮店。原来冬天也是可以吃冷饮的。我钻进去,找了位子坐下,“给我来份……草莓冰山吧,”我说,“有吗?”
        “先生,请您先付钱。”服务员是个可爱的姑娘,戴着顶圣诞老人的红帽子,圆圆的鼻子让人感觉很温暖。
        我把玩着塑料勺,盯着桌子上的食品。所谓的草莓冰山,也只是冰激凌上浇了些草莓汁而已。我舀了大大的一勺,目视着玻璃窗外流离的车辆和寒东夜行人,塞进嘴巴,然后卷动舌苔,大口大口地、机械地咀嚼起来。
        200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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