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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父之死

发布: 2011-6-23 23:32 | 作者: 蔡云波



        
        但对老孙头在学院的演讲,洪立听后特别反感。事后与老孙头交换看法,两人第一次意见相左。洪立认为那是一种媚俗行为,做了政治的奴隶。老孙头却笑笑,说那是一个跟风行为,时代的浪头把你推了上去,你就上去吧,总会有下来的时候。那不过三、五年的时间。没必要太计较那些。从总体来说,批判和揭露政治暴政,任何时代都是需要的。
        
        接下去的两三年,他们的交往更加频繁。洪立总是骑着自行车,有时候一个人,有时候还带着女朋友,来看老孙头。他的人越来越成熟,锋芒也越来越逼人。师范毕业以后,他被打发到一个偏远山区的小山村做教师,明面上自然是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但实际上是因为他私自组织文学社团惹得学院不高兴。组织上认定他是一个不安定分子。那年头,人人都是靠着档案出身吃饭的,这种认定,不知道的人不知道,知道的人是知道厉害的。能让你死好几回。因为那就等于是掐死了你向这个社会上层进步的所有路子。入党,提干,没你啥事了。好东西,好机会,都是属于别人的。
        
        那几年,老孙头知道洪立苦闷,通信中自然频繁地提到坚持信念的俄罗斯十二月党人,为他们唏嘘。不过,心情不好,创作激情却更旺盛。洪立的诗歌,在全国各大刊物频繁出现,很快,名声直追老孙头。
        
        老孙头的日子也不好过。县里的各机构初具规模,但他却不得不离开。因为上面隐约有人说老孙头和北京那伙不安分的知识精英联系紧密,也是他们一伙的,所以不能在重要机构任职。而且,他原来的职务任命非常草率,不合规矩,所以不能进入正式编制。老孙头知道了这些情况,加上他的身体由于经常熬夜苦读或写作,越来越差,半摊的毛病时而发作,去看医生,医生也束手无策,只让他多休息多静养,所以老孙头就向组织上提了停职修养的报告。上面一看,自然顺水推舟,爽快地答应了,把他安排到县图书馆做研究员,给了一份薪水养着。这样,既不得罪老县委书记,也不会多碍人眼。
        
        那个时候,社会正在转型的阵痛之中。从计划经济向商品经济转变,大方向上正在突飞猛进,但在小地方的县城并不能切实地感受到。老孙头,因为身体的原因,很快就落伍了。而洪立,不久就找到了自己的平台,开始发光发热。
        
        由于文学上取得的成就,洪立被借调到市里,一家文联下面的杂志社,当诗歌编辑。虽然那是一个市级刊物,但面向全国发行,而且杂志上专门辟有诗歌版面,那将是一块实现诗歌理想的最佳阵地。洪立很快在那块阵地上大显身手,成为了全国知名的诗歌编辑和诗人。
        
        时间匆匆地过去。对老孙头来说,时间仿佛越来越像他的身体,渐渐地萎缩,渐渐地失去了半边身子的知觉,而对洪立来说,时间就像是一列燃烧剧烈的火车,在轨道呼啸,越来越感觉那轨道的束缚,越来越渴望一飞冲天,获得无边的自由。
        
        北京再次热闹起来。风云际会。台风中心。世界的颜色,在各种力量的交汇下,惊天动地地变幻着。那个时候,洪立不声不响地坐上了北上的列车。他要见证历史脱轨的那一刻。
        
        四
        
        老孙头得到洪立出事消息的时候,已经是整件事情尘埃落定之后了。他那半隐居半修养的生活,已经让他对外界反应迟钝。身体失去知觉的折磨,同样也使他思想麻木。但洪立的遭遇,却让老孙头的思想和灵魂产生了巨大的震动。他知道洪立政治生命完了,洪立已经转向了另一个未知大道或者崎岖山路,绝尘而去。
        
        洪立因为参与北京事件,被剥夺了公职,并被判劳教三年。一时之间,省内文坛风声鹤唳,哪个刊物都找不到洪立的名字和作品。
        
        老孙头拄着拐杖,找到了洪立在市区住的地方。一条名叫冷静街却怎么也无法冷静下来的街道。仅能开过一辆汽车的小街,两边居民杂居,房屋破败,颜色陈旧。拐进一个巷子,一幢更灰暗的泥沙砖瓦楼,狭窄的通道堆满杂物,墙壁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老孙头一步一喘地走上去,到了顶层洪立的住处。门开时,却无人,只有门下的一角探出一个怯怯的带着好奇目光的小小女孩。大概三、四岁的模样,宽宽的额头,大大的眼睛,纯净得像是初生的小天使,目光里没有一丝杂质。
        
        “老爷爷好,爸爸不在家,出差了。”小小女孩童声童气地说。
        
        老孙头这时候四十岁都不到,但样貌已经老态毕现,由于长期的病痛折磨,人不但干瘦枯萎,而且白发催生,看着像五十岁以上的人。小小女孩,看他拄着拐杖,自然把他归入老年人之列了。
        
        “爸爸出差了啊?我来看你妈妈,你妈妈还好吧?”老孙头慢慢蹲下身子,柔声轻问道。
        
        “妈妈不好。妈妈生病了,很痛很痛,妈妈还偷偷地哭,不让小硕知道。”小小女孩告状道。“小硕不哭的,小硕不怕打针,小硕要坚强,爸爸说的。”
        
        “小硕,是谁啊?”屋里传来一声幽幽的问话,门打开来,洪立的妻子小敏,弱不禁风地站在那里。她看见老孙头很意外,说:“是孙老师啊?您身体不好,怎么来了?”
        
        “我没事,老毛病,不出来走走,怕以后都走不了了。”老孙头撑着拐杖,站起来,问道:“小敏,你还好吧?洪立的事情我听说了。”
        
        “还,还好。”小敏嘴唇一瘪,仿佛要哭,但忍住了说。“孙老师,您请进来坐。”
        
        那是一个一室一厅的房子。厅里杂乱地堆着大量的书籍。一张旧饭桌,一台缝纫机,连沙发都没有。靠着小窗放了一个小书桌,书桌上有台灯,看上面收拾整齐的样子,应该是洪立平时夜读或写作的地方。老孙头特意在那里坐下来,看着窗外那黑瓦片片的屋顶,仿佛可以感受到洪立穿透那片黑色屋顶的目光。那目光冷冽而清澈,有诗一样的柔情,也有刀一样的锋利。
        
        “我不是来安慰你的。”老孙头对小敏说:“人都有劫数,人在做,天在看,很多事情我们避免不了。谁也不想这样,但谁也没法改变。我们,只求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天地之间,我们只有良心,只有一颗求道的心。会好起来的。你不要过于伤心。”
        
        “我知道。”小敏抹了下眼角的眼泪,叹息道。
        
        “后面有什么打算?他在哪个劳改农场?方便探视吗?”沉默了会,老孙头问道。
        
        “就在近郊。还方便的。我打算搬回乡下老家去。这里的房子,他们要收回。”小敏有些气愤地说。
        
        “还是乡下好。心情会好。”老孙头应声道,又问:“信,可以带进去吗?”
        
        “不行的。他们不转交。书也有限制。”
        
        “哦,我知道。剥夺某些政治权利。算了,有书看总比什么都没有好些。”老孙头感慨道,他也经历过那劳教的岁月,自然很清楚里面的道道。
        
        从洪立家出来,老孙头拄着拐杖回头看那条冷静街,昏暗的天色中,那条街弯弯曲曲,破破烂烂,仿佛老树上的一根枯枝,颤巍巍的,也到了快被剪除的时候。
        
        老孙头叹息一声,转身蹒跚着去赶回县城的公交班车,那孤独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五
        
        转眼进入了九十年代。网络时代到来了。商品经济的大潮,席卷整个中国。下海经商,成了时髦词。遍地商店林立。小小的县城,就像一只剥开了的粽子,谁都想插一筷子。一夜之间,每个大街小巷都立起了招揽生意的广告牌子和店面招牌。
        
        老孙头的书法大字,不知是他一些学生的推波助澜,还是他确实到了一定功力,竟然大为走俏。不少店面铺子的招牌字,开始出现老孙头的署名。求字和求书法作品的人,也是络绎不绝地出现在老孙头的书房。自然,老孙头的润笔费,也因此收了不少。这倒大大缓解了他贫病交加的经济窘境。因此,到了本世纪最后几年,老孙头虽然已经半摊在轮椅上,但居然也能玩起网络,赶上了这个时代。
        
        任何时代,诗歌都是文学的排头兵,网络时代也不例外。进入新世纪之后,诗歌论坛在网上极为火爆,老孙头老当益壮,浸淫诗歌这么多年的他,自然对此极为关注。他也算老资格的成名诗人了,自然不可能以本名在网上发表作品。他用了无数的网名,在各大诗歌论坛自由自在地畅游。他不驻站,也不做版主,仅仅是畅游,但神奇的是,这样漫无目的地畅游,居然能让他在网上邂逅洪立,而且洪立也用的是网名。
        
        洪立出狱后丢了工作,成了一个没有组织没有单位的自由人。为了生计,他和朋友一起下了海,闯荡到新的经济开发区海南,在那里干了几年。后来他开始写剧本,其中有一部电视连续剧还在全国热播,也写了不少诗歌,发表在外省的刊物上。那些诗歌都是他在狱中酝酿,带着很浓重悲壮风格的抒情长诗,与如今网络时代嘻皮风格的叙述诗歌,大相径亭。因此,诗坛的反应不一,主流诗坛因为他的身份而选择了沉默,网络就成了唯一的论战之地。推崇的人,那是极力推崇,但批评的人,也是批的不遗余力,从技法,到内容,到流派等等,可以说大肆批判和贬低。
        
        老孙头恰逢其会,在一个诗歌论坛上看到了那些争风相对的评论,看到那些持不同意见的网友,差不多已经到了相互掐架的地步,而且显然那个网站的态度也很暧昧。老孙头知道那个网站差不多是本省最权威的一个诗歌网站,主办者虽然是民间的身份,但其主要发起人还是有一些现实中的官方身份。显然,在这里讨论洪立的诗歌,有些尴尬。极力推崇,并不符合目前本省诗坛对洪立的低调处理,但大力批判,一是在诗歌上说不过去,二是网上诗友并不好糊弄。
        
        于是,老孙头看着技痒,立刻写了一篇洪立诗歌详细解读的评论文章,正面而客观地给予了评价。这篇网文发上论坛之后,很快得到了争论双方的认可,网站版主也正式出面评价此文认真负责,观点透彻。由于文中也写到了洪立的一些细节,洪立发现之后就立刻知道了发贴者的身份,他认出了老孙头。看到老孙头为他出面写评论,大为感动,在贴子后面,他留下了这样的句子。
        
        “度尽劫波兄弟在。”
        
        那时,洪立已经在省城做事。网络的意外邂逅,让他高兴不已,知道老孙头行动不便,于是在一个春天的上午,带着一家人驱车三百多公里,回到家乡。一方面看看老家,祭祭祖,另一方面专程到老孙头那里,看望了他。两人这是十余年后的再次见面。洪立带着不少诗稿与老孙头交流,老孙头高兴之余,还特别书写了一长幅洪立以前写的诗歌《春日还乡》,送给他,以表示和祝贺他走出了那心灵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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