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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父之死

发布: 2011-6-23 23:32 | 作者: 蔡云波



        一
        
        老孙头死了。  
        
        这年头,已经是进入老龄化的社会了,死个人很正常。报纸或电台上,说某某将军或者党和国家某某重要人物逝世了,那名字一听,也比较陌生,引不起轰动效应。
        
        现在是网络社会,信息量巨大,人们不出门便可观天下事,反过来,天下事也像那铺天盖地的广告或者炸弹,把人们的神经搞得疲惫不堪,以致麻木或千疮百孔。泪隙,就像是沙漠里一条干涸的河道,再渗不出一滴珍贵的液体。社会多元化,也使大多数人丧失了一些共同的记忆,除非是大灾难,如非典或汶川大地震,才有可能挖掘到一些相同的记忆火花。人们就像是独自在沙漠的海市蜃楼里疯狂地寻找宝贝,做那赏金猎人,但那思想,却永远也无法尿到一壶,甚至,永远也尿不出来了。
        
        老孙头死去的消息,大概最初也就三个人知道,邻居一个,街道大妈一个,民政干部一个,到我们哥四个知道消息是一个月后。总共知道这条信息的,估计不超过自然数九。
        
        “民政部门敛的尸,都死了一个星期了。也不知道葬哪里了。这人,功过是非,不管怎么讲,也算县城历史上的一号人物。说没就没了,真是岁月无情啊。”
        
        我们哥四个能聚在一起,喝茶聊天,臧否人物,主要是托早年文学梦的福。以前热闹的时候,小县城里总也得聚上好些文人墨客,所谓文学沙龙;如今还能坚持在网上写上个小诗小文的,也就剩这几个了。其中一个在县文联编一本没销路的季刊杂志,勉强算是个阵地,大家有个寄托。我们之所以能记住老孙头,是因为这个老孙头,就是这个古老县城最早出现的文学沙龙的创始人。我们戏称他为县城里的文学“教父”。
        
        不过,老孙头并没有官方性质的文学职称,也没正儿八经的出过书,只是名声不小,素有“文学斗士”之称。但人就不怎么样了,听说当年在北京坐过牢,身体坏了,半边身子时瘫时好,性格暴躁。一辈子都没结婚。无儿无女,无亲无朋。当年在县城风光一时的时候,从者弟子如云,后来世风日转,人们都向钱途奔去,还能以他为师者,也不过二、三人。其中有一人得其衣钵,以诗名传于国内外,虽时运乖戾,仍独立前行,享誉海外。有此弟子,老孙头也算实至名归。
        
        说起老孙头的当年风光,也是时也运也,最关键的还是他运气不好。76年北京闹天安门事件,他正好做为供销员在北京出差。住的又是大学附近的地下室便宜旅馆。被民兵抓起来的时候,他手里有一大把要去贴的诗词。倒不是他擅长写诗词,而是喜欢诗词以及书法。这些天被困在北京城,不但事情办不成,而且也回不去。到处都是三、五成群往广场汇聚的人,广场上花圈无数,挽联无数,到处贴着诗词标语。他也往人堆里凑热闹,读着喜欢的,就抄下来,回到旅馆,晚上没事就写写书法。哪知道被民兵一搜一抓,这就变成了证据,俨然他这里就是诗词标语的加工场。
        
        那时候的老孙头,才不过二十四、五岁,血气方刚的一个壮小伙,要抓他,他自然不服。别看别人都怕,怕被扣上现行反革命的帽子,打入黑牢。但小孙却不怕。因为他根正苗红啊。小孙的爹是朝鲜战场回来的残疾军人,有军功,而且世代贫农。所以他对什么运动都不怕。什么也不怕的小孙,自然和那些同样根正苗红的民兵起了冲突,结果小孙被打了个半死。这让小孙对那群抓他的一个民兵小头头恨之入骨。
        
        而同样的,在冲突过程中,那民兵小头头也把小孙恨得咬牙切齿。因为他也感觉吃了亏。于是,关起来之后夜审,使劲地折磨小孙。非要把搜到的诗词,都让小孙承认是他所写。小孙哪里认这个帐啊。那就吊起来打。打得血肉模糊。好在小孙毕竟年轻,身体结实,一夜就这么苦熬了下来。
        
        快到天亮的时候,小孙找到一个机会挣脱出来,复仇之火燃烧,一脚就踢爆了那民兵小头头的裤裆子孙袋。扭打中,那家伙差点被小孙生生掐死。当小孙被打得昏死过去的时候,那家伙也已经恹恹一息。
        
        出了这件事之后,那些民兵看见小孙还真怕了,把他半死不活地扔在牢里好几个月没管他。小孙在周围狱友的帮助下,总算活了回来。等那受伤的民兵小头头伤愈回来的时候,突然共内政治气候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监狱所有看押人员都换成了解放军。这些被关押的人,一个个被请出牢房,重新登记,很快一个个都被放了出去。这回扬眉吐气了。但小孙却没有被放出去。他也被重新登记了,而且还书面详细说明了那夜夜审发生的事情。最后,所有人都放了,就他,因为打伤了人被批准劳教三年。
        
        这个时候也没人救他,帮他喊冤,法制也不健全。好在那民兵小头头并没真的断子绝孙,只不过动用了关系,非要让小孙吃点苦而已。就这样,小孙稀里糊涂地坐了三年牢。
        
        这件事情,绝对地改变了老孙头一生的命运。在那里,老孙头不但第一次知道了新诗和旧诗的区别,而且还结识了一批学识丰富,敢想敢干的知识青年。也是在那里,老孙头开始写新诗,开始向文学靠拢,成了那个时代的文学青年。
        
        二
        
        小孙三年之后出了狱,人虽然瘦弱得只有皮包骨头了,但精气神却越发的旺盛。他也不回南方家乡,就开始在北京半工半读,做旁听生。说是旁听生,其实就是偷入大学偷听。那时,他半边身子瘫痪的毛病根子已经落下,但发作并不厉害,只是半边用不得力气,偶尔有些麻木,但知觉仍在。他知道自己已经做不了力气活,而且那时候他已经知道了只有知识才能改变自己,只有知识才能改变中国,所以他开始没日没夜的读书,并且写作。好在那个时候他在牢里前前后后结识的朋友,大多数都在北京,那些朋友对当年他与民兵小头头的斗争都视为是为他们而战,所以一见到他出来,都很热心地帮助他。知道他想读书,都想方设法给他联系大学里的朋友;知道他生活困难,都不遗余力地接济他,给他找工作。
        
        那时候已经开始出现“朦胧诗”和“伤痕文学”,但都还处在边缘地位,到处被人排挤,于是,小孙的朋友圈里就有不少人组织文学社团,自印刊物。小孙就混在这些人里,帮他们刻字做油印。他的书法也不算太差,有时还做些美工的活,画画插图啥的。但最主要的,是小孙开始汲取他们这些人的诗歌与文学的素养,开始逐渐地进入真正写作的状态。他的新诗,也开始出现在油印刊物上,虽然还稚嫩,不够朦胧,不够犀利,还带着标语式的语言,但他已经开始了蜕变。
        
        小孙那时候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正和未来中国一些鼎鼎大名的诗人作家,排列在一起。他只是在不断地学习,不断地吸收。他的脑子,仿佛三年前被人一顿暴打,突然成了一个黑洞一样,需要不断地补充精神力量,否则,他就可能突然倒下。
        
        那个时期,真是一个非常疯狂的阶段。小孙身上除了吃饭的钱,几乎身无分文,永远只穿着一套衣服,他老爹给的军便服。每天除了读书听课,就是和所有碰到的人谈话,争论,学习,学习,再学习。大家,也仿佛和小孙一样乐此不疲。
        
        那真是一个梦幻一样的阶段。很快,他们就像暴风中心的旋涡一样,被冲上了云霄。他们的新诗开始亮相。“朦胧诗”开始走上历史的舞台。那些耀眼的领舞者,开始出现。小孙在旁边看着他们,羡慕着他们,也激励着自己。他为他们高兴,他了解他们,知道他们的痛苦和奋斗并不仅仅是为了这些小小的成功,他们有更远大的理想。他为他们骄傲。
        
        不少人开始到处在一些刚刚复苏的文学刊物上发表小说和诗歌,小孙也被裹带着稀里糊涂地发表了不少作品,虽然现在看起来那些都很是幼稚,徒有激情,但这一期间的文学经历也基本奠定了他的文学身份。接着,不少人开始组织或者加入了北京的文联青联或者作家协会,于是,分歧出现了。
        
        鼓吹自由精神的人,强调写作者的独立立场;持怀疑论者,指出任何为集团利益而写作的人,永远出不了真正的思想者。小孙也被莫名其妙地挂了名,后来犹豫再三还是没真的加入那些协会。他觉得自己还不配作家的称号,他觉得自己书读的少,写的也很差,比不上别人,所以他始终感觉惭愧,不好意思把名字挂在那里。
        
        这个时候,家乡传来消息,说他父亲去逝了。这让小孙不得不结束北京的偷学生涯,告别朋友们,回到了南方家乡。家里破屋烂瓦,一贫如洗。他母亲当年生他难产而死,如今残疾的父亲也天人永隔。面对父母的肖像,小孙苦守忏悔,终于大彻大悟,明白了生死要义。那段期间,他写下了著名的代表作。发表之后,声名鹊起。很快在所在省份里,得到了“朦胧诗人”这样的头衔,谁都知道他和那些著名的“朦胧诗”派同仁过从甚密。
        
        古老而沉寂的小县城,终于出了一个大名人。但这个大名人,一没工作二没钱,每天有上顿没下顿,全靠亲戚朋友接济。原来跑供销的厂子,早把他除名了。那会儿,小孙背着个劳教释放人员的档案,哪里去找工作啊。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平头百姓是不知道小孙的大名,但本县的一些文学爱好者以及政府宣传文教部门的人,逐渐就听到了他。尤其是县宣传部门,他们正秉承上面的会议精神,也准备成立相关的文联作协等机构,这样的名人怎么能不请呢。一查档案,惊奇地发现小孙不但坐过牢,而且还是天安门事件的积极参与者与受害者。这可不得了。现在这个天安门事件可是大大有名,谁都知道那是一场真正的革命群众事件,是为党和国家立过功的。这样的人怎么能不宣传呢?这样的人全县只有一个,哪里还找得到啊?
        
        于是,刚从干校农场回来不久的县委书记,大手一挥,立刻接见了小孙,并且很热心地关心了他的个人生活和工作。然后,小孙看见县委书记熟练地大手一挥,要求县委宣传部门大力宣传小孙的革命事迹。并且,再次大手一挥,决定小孙作为宣传部门的一员,负责文艺方面各机构的组建。按现在的话说,小孙成了公务员,从此,吃喝不愁。
        
        从那以后,小孙终于天天有饱饭吃了,县委食堂,成了他最常去的地方。至于工作,县委拨了一套原来是清真寺现在早废弃了的房子,作为各文学机构筹备的地方,小孙就在那里上班。一时之间,风云际会,全县的文人骚客,时常聚会在那里,谈文会友,热闹非凡。小孙每天都要接待好多慕名而来的文学青年。其中,他最杰出的弟子洪立,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
        
        洪立,又名洪立人,又名鸿力。作为当代中国最杰出的现代诗人之一,他是本县近百年来出现的最重要的人物。也许,人们都说没有老孙头就没有洪立,但没有洪立的出现,老孙头的文学生涯以及身后之名,恐怕早就湮没在历史长河之中,鲜为人提及了。要说老孙头,不能不详细地说一说洪立。
        
        三
        
        老孙头当年见到洪立的时候,洪立还是县城附近一个师范学院的学生。但这个学生的文学素养和作品成绩,已经不同凡响。作为本省的大学生诗人,洪立已经初登文坛。这时候,洪立在师范学院内组织的文学社团以及油印诗刊,正在和全国各高校的同类同好大肆交流。他登门拜访老孙头的目的之一,是想请老孙头去师范学院做指导,交流文学创作的心得。当然,因此而结识“朦胧诗人”,同样是洪立的目的之一。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一天,破败的清真寺那棵老槐树下,老孙头见到了一个风华正茂的高大青年。他脸上还有些许的稚气,但眉清目秀,神彩飞扬,仿佛对人生充满了极大的自信。乌黑的头发,留得比较长,透着些叛逆的样子,但梳理整齐。
        
        他们交谈了很久,大有相见恨晚之叹。这次交流,奠定了他们一生亦师亦友的关系。虽然洪立对老孙头一直执弟子礼,但老孙头从不把洪立当作自己的学生,并且一直推崇洪立的诗歌,说他有难得的体现平民精神气质的高贵一面,充满了悲天悯人的人格力量。老孙头的创作实力虽然并不强大,但他的眼光却很高明。
        
        那次见面之后,老孙头接受了洪立的邀请,到师范学院和他们文学社团做了一些讲座和指导。但那些都是私底下的事情。那师范学院领导听说他要来,立刻经过县宣传部的同意,邀请他讲了一通他在天安门事件中的英雄事迹。当然,那事迹都经过了宣传部门的修饰,听过去,像是董存瑞黄继光似的。老孙头也并不反感那些事迹,反正,真正的痛苦和决心,只有切身体会过才会知道,那些光环似的东西,不过是装饰。既然认可他的行为以及他的痛苦,那么也不好拒绝打扮与炫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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