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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鸟投林 如鱼在渊

发布: 2011-6-23 19:08 | 作者: 雷抒雁



——读津渡的山林之诗
      
    津渡是一个应该让更多读者记住的诗人。

    他近年写下的一些山林生活笔记的诗篇,短小、隽永,把诗人的内心世界与外部自然间的阻隔打开,创造了一种诗意的自然。读他的诗,让我们感受到自己在自然里不曾发现的新鲜和难以获得更难以言传的愉悦。许多意味盎然的简短诗篇,简直可以称作自由诗里的“绝句”。

    近年来,人们对于“自然”一词,说的频率越来越高。爱护自然、亲近自然、享受自然,几成流行语。可是我们看到的只是环保主义者和旅游观光者对于自然的浅薄理解,难得见到一种全身心的对自然的投入,与自然的“相看两不厌”。津渡的山林诗篇让我们看到了人和自然和谐相处,相融如一的诗意境界。

    我们可以从津渡的诗里认识许多陌生的“草木鸟兽”。乌鸫、椋鸟、矶鸫、白头鹎、白腰鹊鸲、白喉鶲、以及松鼠、豪猪、麋鹿、还有许多如“叶片边缘的锯齿说明她患有严重的口吃”的仙茅一类野花野草。

    读津渡的山林诗篇,让我常常想起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想起那位俄罗斯贵族作家对森林光线与鸟鸣声音的谙熟;想起他在自然里的洒脱与深入。

    津渡在《顺水推舟》的文章里,回忆了自己小时和打鱼的外公在汉江上的生活,他能随口叫出白尺、鲹鲦、和旁皮这些活蹦乱跳的鱼类,他的渡口“有片开阔的洼地,开满鲜艳的红花蓼,间或夹杂水葱和三棱藨草。水洼里多的是青蛙、水蛭,还有水蛇。”但是,他说,我喜欢这里。津渡的本名叫周启航,我不知道他用笔名“津渡”,是否与这段难忘的水上生活有关。

    人类起自自然,但随着所谓“进化”,又日渐远离了自然,陌生了自然。其实,人类最古老的文化积存的,自然是最丰厚的一笔财富。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里,洋溢着人和自然的一致。孔子教导他的孩子要从《诗经》中“多识草木鸟兽之名”。当然,他说的仅仅是“知识”,而更重要的则是这些草木鸟兽给于人类的智慧、启迪和心灵抚慰。

    津渡正是从自然里得到了这些。他在新出版的诗集《山隅集》里“澉浦秋兴之书”里多次说到自然对他的开启与陶冶。

    当他在黎明,看到日出如“一个蛋壳在山脊上磕破/清翳贴着云层上升,黄汁溢出满山坡。”便伸开双臂,群山,一卷卷落入怀中。山河入怀,便生顿悟: “我以此山为书卷、为明镜、以天地为师”(《山》)

    说道《水》,他“怀抱不朽,溪流中的卵石知晓”、“我大概是最后一个爱水的诗人”、他跪拜在水边,洗头、洗足,而且,“清洗掏出来的肠子和心”

    在《长山》,他尝试像一只矶鸫,“从海坳里飞起,在山和水之间翱翔。”

    当他咀嚼了《仙茅》的根茎,有幸品尝到苦涩之后,他说: “我的衣服可以给你们穿上,骨肉和精血可以喂养你们的胃和喉舌”。

    在以前,所有的艺术家说到“师法自然”都是取自然之形,以自然之势去创造艺术。而唯有诗人津渡是要与自然平等相通,以“骨肉精血”喂养自然。在津渡的眼里,没有静态的自然,没有无知的自然,他以自己的灵性感知和捕捉着自然的灵性。那么一草一花,一鱼一鸟,一山一水,一风一雨,一枝一叶,都是诗意的呈现。一只鸫鸟轻捷地飞去,一管羽毛淹死在水里,他会放下笔,凝视鸫鸟“金色的瞳仁”。(《鸫鸟》)

    盘腿坐在枯草败薪之中,举起酒杯,他会“回忆比根须更深的过去”。(《橘》)

    津渡的聪明,在于他随势而发,把他看到的自然羽片,随即捋出诗意来。在枯草败薪里,与秋天一同回忆过去,比“根须更深”的过去。随手拈来,还有比这更巧妙、更贴切的吗!

可怜的旅游者,对于美的自然,只有“到此一游的惊喜"。他们与真实的自然往往擦肩而过,难有深入的体味,那么当然也不会有更丰富的愉悦品尝。诗人之于自然,是一种如鸟投林,如鱼在渊的深入。更整个身心和灵魂与自然的契合。正如津渡在《风》里所写:
我要说,我和你看到的是同一个世界,
就像这风使劲地吹,消失,又在不同的地方重现,
支撑我的仍然是山、湖、大海和山林
飞鱼和野兽只有风,超越一切腾空而去。
    我相信津渡的诗,不是一些速写式的描摹笔记。他在竭力为我们创造一种称为“第三自然”的诗意境界。

    所谓自然,可以分为三类,一是在人类未有之先已有的山水丛林,草木鸟兽,可称之为第一自然;二是人工创造的比如运河、长城一类的自然,可称第二自然;第三自然,应该是诗人和艺术家们创造的诗意自然,如伊甸园,如世外桃源。并不实有,但又不离真实,存在于艺术之中,给人以更高更美的艺术享受与心灵启发。津渡的山林生活,正是创造了一片艺术山林,让我们如真如幻地享受了自然,置心灵于一种美的境界里。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不断地论述着“境界”一词。他认为诗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他将诗词里的“境界”,分为“造境”与“写境”,认为这是“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分”。王国维以此为论:“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之故也。”且夫,“境非独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我不厌其详地引用了王国维的境界说,是想用以证明津渡为我们所创造的境界,对于书写自然,创作诗歌是何等重要。


    说道自然,我们仍然要注意到由这个词推导出的一个动名词“自然”。这是表现一种状态的词。譬如谢灵运的“池塘生春草,岸柳遍鸣禽。”完全是不示雕饰,随手捕捉到一种自在形态的诗句。津渡的诗在造境上,在诗句组织的起承转合上,都极其自然流畅。就像《闲居》一诗:
没有俗客登门,书桌上的檀香灰和几滴鸟鸣
也被从容抹去
        偶尔,我起身推开窗子
        发现风还在吹
        房屋越过街区和田野,停泊于
        海岸边的一块草地,而山峰
        离我还远,一座寺院端坐在云心
    
    诗的节奏,伴和着诗人的呼吸节奏,笔之所到,目之所及;一切都极为平常、松驰,不紧不迫,不焦不躁;将闲居之“闲”,安逸之“适”,洩露无余。从抹灰、推窗,到目光越过街区,由近及远,动作轻缓,虽是一瞬间的动作,但有如黑白影片里的一个细节,或一副线条流畅的白描勾线绘画;用词只是必要的动作提醒与景物设置,所有人物心境与情感都在细致的线条和色彩里隐含者。

    津渡让人羡慕,他是一个真正理解自然,创造自然的诗人。愿他如自己所言:以山为书卷,为明镜,以天地为师。创作出更美好的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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