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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事三则

发布: 2011-6-23 18:59 | 作者: 津渡



        ⊕窗前的鸟
        
        窗子和海堤之间是条小河汊,河水既非清流,浅而壅塞,长满了凤眼莲、慈姑、野芹、十字草。两个月之前,一对苦恶鸟在这里安了家,一到暮晚就“苦哇--苦哇”地叫,单调而迟缓。我曾经小心地跟踪,看着它们迈开膝拐在水草间找食,借机张开绿色的喙穷叫,它们的嘴角与鼻根处鲜红,倒像是一抹血迹。前些天小河尽头出了点事故,死了个人,它们不叫了,连踪迹也无。
        
        河道两边树木甚杂,构树、合欢、大垂柳、樱花树、变色木芙蓉、油松、马尾松、刺槐、樟树、柿子树杂七杂八地生长在一起,一到风起,它们就揪耳扯髻,分合偃仰,全无秩序。林子虽然猛恶,却是鸟儿们憩身的好去处。这几晚我睡不安稳,总是被它们吵醒。凌晨三点,那只老鸹就会在河对岸的油松上准时叫喊,“呜--哇”,尾音短促而喑哑,一如守更的老苍头在破城门洞里的咳嗽。传说老鸹子睡觉也像人一样,需要一个枕头,我想它大概是半夜里失了枕,心情有些不好,况且它叫一叫也就停了,所以我也懒得去认真理会。
        
        五点多钟,曦曙乃从大海那边漾起,林木间令人愉悦的音乐会也就开始了。黄腰柳莺的身子格外娇小玲珑,所以它们一大家子在槐叶间窜来窜去,也显得轻捷自如,毫不费力。即便它们淡黄的眉纹下,一对黑眼珠前都有一块大大的泪斑,但这也不妨碍它们及时行乐。它们不仅爱扎堆,而且会互通声息,相互应和,那些鸣叫声时而清晰有力,时而温柔婉转;而当它们忽然停止跳动,听着当中的一只静下来专心歌唱时,“笛啾咝--喂儿”,它嗓眼里的婉转声和着轻柔的鼻音就像是两枚一分的硬币在轻轻地刮擦与转动,那里面丰富的情感就要使我忍不住落下泪来。白腰文鸟也是性情活泼的鸟儿,它们像绒线团一样在枝梢上弹跳,雄鸟的口哨尖细而悠长,而雌鸟,叫声总是那样的短促,一声迫近一声。北红尾鸲算得上是这片林子里的嘉宾,但它们显得娴静得多,它们在林子当中的角色恰似它们翼上那片雪点似的白迹,一连串轻柔的哨音从它们灵巧的舌头上弹跳出来,就像是在轻快地清除出喉头的淤泥与苔丝。
        
        有一种鸟儿,鼻梁上也有一簇毛,很像是八哥,慢慢飞起来时也像是个“八“字,但它们显然不像八哥那么偏爱黑色,也许在它们看来,纯正的黑色实在太过严肃,所以它们只是在头顶、面颊、喉颏部略加妆点,除此之外,它们一律一身灰蓝的装束,像极了打短工的浙北农民。天明时,它们一群一群地飞来,一边啄食构树上鲜艳的果实,一边在口腔里弄出“咯咕,咯咕”的声响,因此本地人把它们叫做“树嗑”。而在我老家,它们总是被称为“筒子八哥”,大概也因为它们生就了一副圆筒似的嘴巴吧。其实它们有个好听的学名,“黑头蜡嘴雀”远比这些“诨名”来得形象。
        
        白头鹎是窗前最常见的鸟儿,竹枝上、树梢上全是它们活动的身影,它们太吵了,相互插着嘴,叫声杂乱且无规律,“唧以--唧以--”,“喳儿--喳儿--”,我听到它们最完整的话语大概就此一句:“雨此秋儿--就来”,当它们站在秋日叶片零落的枝头上宣言时,它们是如此地见微知著,真不枉它们少年白头。
        
        在我老家的秋天,戴胜是常见的鸟,它们并不太怕人,总是穿着黑白条纹服,头顶斑纹的伞盖,在开阔的小麦地里一溜儿小跑。但在这里,我只见过一次戴胜,身上却是棕黄色的条纹,本地人叫他们“臭姑姑”,真是难听的名字,要知道在湖北的老家乡下,它们可是叫“花蒲扇鸟”的。它们只是在小河尽头的那片空地上光临过一次,再也未让我一睹尊容。
       
        ⊕近水知鸟
        
        沿着我窗前的小河南行约百十来米是入海口。入海口边上有块狭长的湿地。湿地的前面是滩涂和大海,后面则是沙坡、树林、海堤、护堤河、水塘,农田和村落。
        
        七、八月份天气燥热,蝗虫和蚱蜢飞满沙坡,麻雀便不请自来。麻雀是亲近人的鸟儿,它们吃饱了,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叽叽喳喳”地交谈,胆子大的甚至还会在我车窗下沙浴。我往常见到麻雀在水塘里洗澡,总是轻捷地飞临水面,小心翼翼地垂吊一双粉红小脚,用力地扑扇双翅,把身子悬停在空中,漾动脚下一圈又一圈细小的波纹。忽而,它迅疾地俯下身去,头颈在水涡中轻捷地一剜,便振翅飞起,然后在水洼边歇下,扭过头,鸟喙伸进背翎里振动起来,梳理打湿的羽毛。这个过程节奏分明,短暂而迅捷,不过是呷一口茶水间的事情。至于说到沙浴,显然要从容许多。它们大大咧咧地扒出一个个深浅不一的沙窝,缩着身子跳进去,倾斜身子的一侧,先蹭一蹭翅下的肋骨,再抖动羽毛,溅出绒毛中的沙粒。然后,再换到身子的另一侧,这样反反复复,约摸一盏茶的功夫,它们洗好了,就一动不动地伏在里面,用前胸去承接地下的湿气。这些小家伙们也不乏情调,一些雄鸟往往在边上装模作样地跳来跳去,瞅准时机,扑地一下就跳到了雌鸟的背上……这样饱食无忧、优哉游哉的生活还有什么好苛求的呢?
        
        园林莺本来是河边树林里的情歌王子,但在这个时候它们也完全顾不上歌唱,明显是见机行事,临时加入了这个“采购团”。它们是警觉的,一旦叼起虫子后就会左顾右盼一阵,然后尽力地竖直身子,翘起尾巴,像个僵直的字母“L”一样在沙地上滑稽地小跑上一段,忽地一下飞起。
        
        树鹨是我最早认识的鸟儿之一,我对它一直印象深刻。我六岁那年的一个夏天傍晚,曾亲眼看到一只伯劳追逐它,于是它就惊惶地飞起,把一团尿液似的东西溅在我额上。我的额头上后来生了两颗麻子,在知道天花这档子事之前,我可是一直把这笔账算在它身上的!说起来,树鹨和麻雀有些相似,但比起麻雀身形要更加修长,显然要英俊得多。通常我们会看到树鹨头上的黑斑条纹细密而有序,就像一个黑人姑娘认真结成一头小辫子,一根一根向后细心地排列在头上;发髻下是条精致的白眉,继而是略带菱形、又黑又深的眼珠,而它的喙尖细挺直,显得非常干净。总这,它的确是好看的鸟儿。可惜的是,它太胆小,天生地要做出副惹人生怜的样子。我常见着它形单影只,悄悄地来觅食。它飞得不高,也不快,好像有意要模仿麻雀在低空中身子一纵一纵地飞行的样子,但它学得不像,纵是纵了,暂停的当口两个翅膀却要像轮子一般地打旋,而且飞一段它就要落下来,抓住一根灌木歇脚。一旦逮到虫子,它就会显得更加惊疑不定,我明知它的巢就在我身边的灌木丛中,但也只好装作不知,看着它在我眼前尽情“作假”。它“知意——”一声,声音清亮又短促,好像故意要吸引我的注意,待到吃力地飞去好远的一段距离,这才折转到河坡背后,再悄无声息地绕回来。
        
        沙坡过去,越过小河,经常潜伏在草莽与秧苗中觅食的是另外两种鸟儿,与麻雀、园林莺相比,它们的体形巨大。水鸡通体乌黑,两胁各有一条白纹,像是结在玄衣上的白绸,它们黄嘴,绿脚,最妙的是头顶一团红色的肉冠,常常闷声不响地在河道和水塘边的菖蒲林中觅食。每每在水中游走,雄鸟在前,雌鸟在后,它们端正头颈,头一伸一缩地往前游,就像牵引着两只皂靴在水纹中滑行,格外地神气。另一种鸟儿是董鸡,缘于它的叫声,我老家的人称它为“炖鸡子”,它同样身体圆胖,雄鸟通体乌黑,却是红冠红脚,雌鸟同家鸡差可相似,全身麻羽。它们性情羞怯,常常远离了人们,在浅水中觅食田螺与磷虾。日暮时分,它们终于放开胆儿,在秧田一角大声武气地鸣叫,“炖——炖——”,叫声分外的宏亮。因此,这“蠢”鸟儿时常会成为猎枪下的冤魂。还是饶过它吧,把它放在砂锅里,用猛火炖上三个小时也炖不烂。幼年,我亲眼看见邻居把它连着锅子恨恨地倒在水沟里。
        
        ⊕苦恶鸟和它的一家子
        
        雨从入梅那天早上开始下起,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小河两边,地势稍浅的地方不意也淹成泽国。窗子对面的河坡上,原来开垦了一片地,种的是几垄“上海白”,白茎杆,绿叶子,清清爽爽的样子。这几日可叫个惨,菜茎淹齐脖颈,只剩下头上的几团叶子,水面上漂几个小髻儿似的,在昏黄的水里脸色苦瓜青地绿。这倒没什么,可笑的是那只白胸苦恶鸟,居然蛮像回事,藉此扩大了它的领地,背着手,一天要去那菜地里逡巡好几个来回,“农业大臣”似地检查农情。除此之外,他有时还假公济私,把妻子也要领来,陪同差旅一下。其实它在那里啥事也没有,就是晃两圈,可着劲地大叫一通,发泄些多余的精力。
        
        这鸟儿大抵如此地冒失,总是要做出些没头脑的事来,忍不住地要让我发笑。上个星期的一天早上,下着很大的暴雨,我在卫生间里刷牙,不由得就愣了一下。我的孩子也跟着我丢下牙具,一齐拔脚跑到我卧室的窗前。可不,就是这老兄,站在窗下的一丛箬竹边上,来了个金鸡独立,把另一只横槊儿似的腿,架在自己独木舟似的船板底下。雨稍停了,可那儿也没什么,只有一大片脸色煞白,嘴巴里还在吐着雨水的小叶栀子。“苦哇——苦哇——”,它在那里一通乱叫,真是大惊小怪。不只是它这叫声让人生笑,大清早的,它怎么会从河里跑到小区里来,雨是大了点,但也不至于要让它认为自己是走在“通天河”里吧,莫非它真的昏了头?除此之外,我再也得不出新的结论。这鸟儿看到我手忙脚乱地安照镜机镜头,居然也能醒悟过来,我都没看清它如何取消那个经典的金鸡独立,两只脚就叉在地上,“戳戳戳”地,跑上了健身的石子路上,又“砰”地一声,撞倒在路灯柱上,爬起来,飞快地穿过竹林,“扑咚”,跳到河里去了。
        
        我是去年秋天认识它的吧,起先我还以为它是位姑娘。从脸上一直平涂到脖子上、再到胸脯上,就像是敷了厚厚的一层白粉,眼上方又点了俩小点,看起来就真像是位经过精细妆束出来的艺伎。真到后来,它总是那样咋咋呼呼、活宝儿似地尽着兴大叫,我才意识到这位几乎全身黑的“非洲小白脸”,极有可能就是一小伙儿。果不其然,过了不多久,它就在那小河狭长的镜子里照见了它的另一半。新娘子斯斯文文,显得挺有修养,一点也不像它。大概是太内向,也没个多少主见,倒是成全了这傻子的威风,死心塌地,在它屁股后面敛没声息地跟着。它因此也就更加神气,在蒿白林、水花生,还有水芹菜中间,伸长脖子,张开嘴,成天吹它那副不成腔的唢呐。
        
        后来,它们又有了小孩。三个孩子也怪,一点也不像它妈,却仿佛用它的模具,从流水线上扣出来似的像,成天地不安分。蒿白林那里有个窝,本来就不那么隐蔽,但它和孩子们似乎都不忌讳这点,偏要做出举止和动作都很夸张的样子。等着几个全身黑黑的小家伙能走动了,它也不加制止,没几天就把中间的一块小丘爬得光秃秃的,像块浇湿的青石板,告示碑似的。我可是暗暗地为它们担心,只是不敢说出来,生怕那念头成为不详的预言。我心里存着一点侥幸,默然祈祷着,惟愿它们吉星高照。要知道那几只常去河边饮水的流浪猫,早就把小区里的垃圾食品吃腻了,它们可不是什么善茬。
        
        终于,我的愿望被打了折扣。今天中午,我去河边探究,没有看到它们的身影。返回来的时候,竟不住黯然地神伤。好歹见到它们了,那对夫妻领着最后的一只雏鸟,居然在河边工具房边上的一堆钢筋管上闲逛。如此作为,最后的命运,是可想而知了。我眼见着它们休息好,又从容地下水。那个莽撞的父亲在水面上击起水花,忍不住又高声地叫喊,那孩子竟然也是一副全力以赴跟上的样子。生命竟然这样地坦然,这样地乐观豁达,就是只有这一只,也是可喜的吧,反倒是衬出素常以来,我心里太过地狭隘了罢。我这样又转过头来想想,终于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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