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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肉泡馍

发布: 2011-6-16 21:33 | 作者: 谢侯之



        早先在延安,南市桥沟羊肉馆儿头一次碰到羊肉泡。进去要了块圆饼,厚厚的,人家管它叫馍,要了碗羊肉汤。看见人家在掰馍泡馍,心说干吗要把馍泡在汤里吃?我拿了饼馍,坐那儿单吃馍单喝汤。这吃法,术语上有讲,谓之“单走”。好在延安的饼馍并不太硬,而且那会儿牙口好。根本不在乎硬嚼。

        桥沟那碗羊肉汤,精彩绝伦,世间无匹。汤端上来,人就喜欢。面上晶亮成一片,漂的是透明的油花。满洒了碎葱花颗粒,绿的白的。那颜色那造型,根本就是艺术品。那时插了一年多队,镇日价不见滴油。人都孔夫子式儿的,虽未闻韶乐,但绝对一年不知肉味了。怎禁得起这汤的诱惑?只担心肉给不多,忙用筷去搅。发现羊肉有两大片。肉片看看不薄,这才放心。我拿过硬饼来咬,又上去猛咬上一大口羊肉(很烂很香),伸了脖子狠狠就上一大口羊汤。嘿呀,天爷!又烫又鲜又香!汤一入嘴,饼在口中立时泡软,却嚼头不失。被羊肉裹着,连汤带饼,滚烫着大嚼。咽下去时,抬起头来,鼻涕眼泪流了满脸。唉,我那桥沟幸福的记忆哟!延安的羊肉汤,是我吃到的最鲜的汤。延安羊肉汤里的羊肉,是我吃到的最香的肉。也难怪,那会儿我们从荒山里窜出来,长的是双狼眼,生的是副狼牙。看见羊肉羊汤,眼儿绿得不成样子了。

        延安山上的草,怀疑与其它地方的不一样。必有其特殊处。我认定植物学家值得去研究。吃那山上的草长大的羊,肉没得一点儿臊膻气,只剩得鲜味香味。它的肥肉尤美。很像鸦片,吃过了人老是会去想它,勾你回头。我记那会儿走延安城,只要兜里有两个钱,就都去买了南桥沟的羊肉汤了。

        后来我流落到西安,在那儿很呆了两年。弄懂了吃羊肉泡。这泡馍的吃法我觉得是因了穷困才想出来的。中国人的饱是要吃得肚儿圆。腹,须得要撑。不能有空的感觉。要是馍和汤这两样东西分着吃,肯定达不到这式儿的饱。两样泡一处,就球涨起似的分量大将起来。本来吃不饱的东西,便可吃得肚饱,即是说达到果腹,实腹,涨腹的高层境界。到德国,看到西人死性,讲究热量什么的,只吃一点点,往往有气死(cheese)火腿肝酱奶油,高热高能。跟了洋人吃完了,腹中空空荡荡,心中空空荡荡。一场吃喝,如缺了一个句号。好像吃得没有结束。人的心情就不好。

        后来我喜欢上了泡。我游荡在西安街头,吃各种泡。单走,干泡,口汤,宽汤,水围城,水盆大肉,葫芦头。南院门的,南稍门的。老孙家的,老童家的。吃了个遍,以为成了行家。

        中国饭菜讲究色香味俱全。这说的是,缺色,缺香,缺味,都影响吃的享受。但这还不全面。吃这个过程本身的方式方法,也会严重影响吃的享受。西北这泡馍就是一例。同样的馍,同样的汤,色香味相同,掰的吃法不同,味差远矣,何止天壤!讲究是耐了性子,细细将馍掰成蝇头小粒。这可太有道理了。泡馍炕得干硬,没了水分。用羊汤烧煮,不会稀软一滩。干馍的小颗粒边缘煮软,吸足了鲜汤,中心有一小点儿却是硬的,有骨头。待你用勺连汤带肉把泡馍舀来。吃到嘴里,小颗粒饱饱,吸得肉汤入味。满口汤鲜,汁儿稠,味儿浓。却又粒粒清楚,带的一点嚼头。口感无与伦比。

        见有那饭店搞什么机器刀切,手工刀切,真是糟蹋。那种切出来的馍块儿,煮出来软硬不谐,汤汁吸泡得不饱不匀,口感恶劣。还不如不泡。见有那些南方人被人拉了坐泡馍馆里,说是慕名来尝。却又不掰。拿去交机器切。端上来一海碗,盆儿似的,已经吓了一跳。再吃碗里,大块小块一团,汤水不融不进。吃得摇头,无回头想。就是不懂这吃法影响享受的道理。他们哪儿能体会得到那种手掰小粒,边缘饱含汤汁,中心一点嚼头的绝妙口感呢?

        90年代我在北京。民族宫旁边,开了个老孙家。汤好,馍好。肉嘛,还行。我去吃,只要他一份泡。其它炒菜什么不要。我当然耐心,掰蝇头小粒,煮出端来一巨碗。我整碟倒进辣糊,满嘴大嚼糖蒜。转着碗边,操大勺入口,嘶啦嘶啦,又烫又辣,舀着吃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全然不顾吃相。有时候嫌肉不够,就唤伙计加肉。更就了白酒,那叫做痛快淋漓。只是老孙家的粉丝不行。水里泡太久。嚼着碎碎,渣滓一样,影响味觉。此一憾事。

        我那时给德国做代表处,办公室在亚运村的北辰汇宾。那会儿没汽车。晚上下来,肚饿了。孤身一人站在街上,脑子里哪本书上说唐明皇的话:视后宫三千粉色如土,上心忽忽不乐。看看周遭那一溜饭馆,整个儿是糊弄,根本就不懂吃。真个三千粉色如土。无有能下口处。心中唐明皇忽忽不乐。还是想那口儿泡好。于是找出租,往民族宫老孙家那儿跑。从北郊到西城腹地,出租一趟要45块。还堵车。得小一钟头。吃一泡,16块钱,再花45块出租坐回去。人肯定已是病得不轻,叫这羊肉泡给害的。但就这,羊肉泡北京人还不认。我曾拉父亲去吃老孙家。老先生这回让我诧异。他不以为这泡有多好吃。他喜吃汤,吃煲粥饭,吃烂糊面,却不能欣赏羊肉泡。殊为怪事。遗憾。过没两年,老孙家关门,羊肉泡馍无了踪影。我又孤身站到街上,忽忽不乐。

        70年代中,我和父亲在蓝田呆过。看见过一回吃泡,印象精彩。那时的物质短缺。好吃食难得见到。蓝田辋川的道口,路边有一个小小的棚,支着大锅,烧着开水。卖水。这里是出山的山口。山里出木材。进山的脚力,肩上只扛一付轮轴。出山时,轮轴上绑了若干大根的粗木。拉脚的人拉着木头,弓了腰。慢慢从山里走出来。看他们一步复了一步,吃力地踏路,觉着是在作路途的丈量。

        出山拉木头的苦力,到了这开水灶,照例是要歇一歇脚。他们向灶上买开水。烧灶的老头儿就递过去一粗大老碗。碗大得像个盆。拉脚的汉子接了碗,从布包里掏出块大锅盔。在路边蹲下来,一点一点把那馍掰碎放到碗里。他们掰得很仔细,很有耐性,每一块都掰得很小。待馍都掰完,汉子站起身,将碗伸到灶上。掌柜的就舀上滚烫的一大瓢开水,倒到碗里。汉子端了碗,复又蹲下来。怀里摸出双木筷,在包布上蹭蹭。将筷子在碗里慢慢搅着,让馍块吸进了开水,泡涨起来。成了一大碗。然后汉子连着开水,带着泡馍,就着热气,呼噜呼噜地吃。完了,再要上半碗开水。吹着气,热热地喝。最后去晃那碗。晃一晃,碗底的馍渣就被晃起来了。于是连了水,一口喝将下去。渣水不漏,吃个干净。擦下嘴,摸出根烟管点上,一口淡淡的烟幸福地吐出来。于是人生和肚子一样,有了充实的感觉。

        三十多年前,父亲就站在那个蓝田辋川道口。把个吃开水泡馍的过程从头仔细看到尾。动容赞曰:“他们真好的胃口啊!”而后摇了头疑惑不解:“光拿白开水泡,没有味道啊。而且也没有营养呀。”

        我笑他学究:出苦力的人,容易饿。单吃馍单喝开水撑不饱肚,顶不住时候。泡涨了才能吃饱。没有饿过肚的人,体会不来。肚子饿狠了,有吃的什么都好吃啊。

        2008.10.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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