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家族记忆(上)

发布: 2009-1-09 11:09 | 作者: 北村



       
       红军长征后,还留了一些部队在闽西和白军周旋,大同一带不时有打仗的风声传来,有时还可以听到枪声,响一昼夜,却看不到打仗的人。有一天祖父正下田,就被几个白军团团围住,抓了绑上,当天就送到长汀,关在长汀一中的一个大食堂里。当时祖父居然还不知道这就是抓壮丁,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事。他说,我没有干过对不起白军的事。可是人家不听他争辩,把他塞到人堆里。
      
       一连三天,祖母得不到祖父音讯,三天后,有人通知李岭村的保长,保长再通知祖母,让她去告别。
      
       祖母在长汀一中的槐树下和祖父见了面。祖父说,被抓了,没办法。祖母说,有办法,只要活着回来就成。祖父说,我不会打仗,我也不想打仗。祖母说,你这一辈子连一只鸡也没割过,叫你冲,你让别人先冲,你弯下腰系鞋带,人家冲上去了你再冲。
      
       你这是要我骗人。祖父说。我没叫你骗人,我只是叫你系鞋带。长官刚刚教导,军人服从命令为天职,再说,这是去剿匪。
      
       谁是匪还说不清呢。祖母说,你不是兵,要记住你是老百姓,老百姓就得好好活着回来,还要好好地活下去。这里有几个钱你带上给长官,争取去伙房干活,就吃不着子弹了。
      
       祖母已把大洋缝在裤子的裤裆里,让他马上换上。祖父一边穿裤子一边说,你让我又骗人又贿赂,我这一辈子名声都要让你败光了。
      
       祖母说,你要不聪明点,半辈子也活不了。临走时祖父说,王二哩,不要克扣江西人的斤两,差不多就可以了,不要太过分。
      
       放心吧。祖母说,我是按秤头称的。……祖父一去就是两年。祖母除了下田,还要做粉条卖。有一天,保长来收人头税,连祖父也算在内,祖母不服气,说人都去当兵了,这个人头不能算。保长说,我可不敢答应,你去找政府说吧。
      
       祖母真的一个人背了女儿去找区政府。她背的是我大姑,当时才两三岁。祖母一个人闯进区政府大院,卫兵说区长正在开会,她就背着孩子闯进会场,开会的人都吃了一惊。祖母说,区长,我丈夫当兵去了,不能扣我的人头税。
      
       区长说,你到外面等一下,我开完会再说。会开完了,外面也开饭了。区长走出来,说,你告诉我,扣你人头税的保长是谁。祖母报了保长的名字。区长说,你小孩哭了,让她吃一点肉吧。于是让伙夫盛了半碗肉给她吃。后来区长说,干脆你也一起来吃吧。
      
       祖母只身闯政府的事传遍了李岭口,保长咬牙切齿地对她说,王二哩,好,你就等着瞧。
      
       祖母说,你说瞧什么吧,我又没害人,我不过是保自己不吃亏。
      
       但祖母最终吃了大亏,两个月后,打起大仗来。保长使了诡计,祖母和元水佬的老婆火秀被白军抓去。
      
       她们被抓到武平,从那里抬伤兵。按规定两个人抬一个伤号,而且要保证在抬的过程中伤员不死去。祖母和火秀刚好摊上一个被炸掉整条大腿的江西兵,一路上大喊大叫,把她们的胆都喊没了。她们抬了三昼夜,过了长汀,来到江西于都。祖母说,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这人都快死了,人一死,我们也非死不可。
      
       火秀问:那怎么办?祖母说,扔下他,咱们走。伤兵叫道,你们别扔下我,我会死的。祖母说,不是我们心狠,我们就是把你抬到赣州,你也一样会死的。你已经活不了了,我们逃掉或许还能活。而你一死,就要一下死三个人。
      
       伤员听了没话说。祖母把食物留给伤员,伤兵叹道,不值呵……不值。祖母说,本来就不值,打仗就更不值,打仗是人做下的最笨的事。
      
       说完就拉了火秀走了。她们走了两天,不敢回家,来到她的出生地新桥,投了生父生母。俩人住在家里,白天出去帮人做粉干,谎称是夫妻不和跑回娘家的。
      
       做了两个月,李岭口搭来口信,说她的女儿掉进潭里淹死了。
      
       祖母哭了一夜,咒天咒地。祖父跟队伍来到广东,驻扎在汕头。一天黄昏,他对团长说,我老婆把大洋缝在我裤裆里,说遇到当官的就交上大洋,让给安排一份好差事做。
      
       团长觉得他说话很奇怪,就问:你老婆说什么是好差事?祖父把裤裆里的大洋给团长,说,她说,伙夫是好差事。
      
       团长笑了:她倒真聪明,又有吃的又打不死。你说说看,你会烧什么菜?我一个菜也不会烧。祖父说,在家里连开水都没烧过。
      
       团长大笑起来,说,那你就去炊事班吧,大洋你给我收回去,你想让我吃官司不成?于是祖父干起了伙夫的活计。他仍不会煮饭,人家煮好了让他去送饭。有一天,排长来找他,说,听说炊事班来了一个傻瓜老康,让我瞧瞧。祖父走出来,排长说,人家说你老婆让你带了钱出来贿赂军官讨个好差事做。祖父说,那是我老婆的主意,不是我的主意。排长伸出手:把钱拿出来让我瞧瞧。祖父就把大洋一个一个放到他手里,放完了,排长问:还有吗?祖父说,没有了。排长就合拢手掌说,好,归我了,你归我管。
      
       祖父看着他:团长都不敢拿,你敢拿?排长说,他拿大我拿小,人家拿得不爱拿了,稀罕你这几个小钱?祖父等饭一煮好,就挑着送上去。伙夫老张说,老康,就你这么笨的人,也活得好好的,真是傻人有傻福。祖父说,我不笨,我知道怎么做人。老张说,你知道个屁,照你这个脾气,早被长官一枪毙了。
      
       我老婆整天担惊受怕,想着怎么活下去。祖父说,可是依我看,要是命中注定,牛屎草也能活过三秋。
      
       国民党讲三民主义,共产党讲共产主义,你老康什么主义?老张问。
      
       我没主意。我不识字。祖父说,我心里想这个事儿可以干,那个事儿不可以干,我心里有个当家的,它拿主意。
      
       祖父又说,我老婆也没主意,但她做生意持家有主意,她没害过人,可是做起生意来,别人甭想赢她一分钱。
      
       仗打了一场接一场,从广东打到香港。汽轮从江面过,祖父抓住栏杆翻肠绞肚。不过,他终于看到了香港。祖父是我们家族第一个去过香港的人。
      
       有一天,山上的仗打得凶。祖父等饭煮好了送到山上,只见人被打得七零八落,已几乎没有人要饭吃了。祖父把饭桶一扔,跑下山来,大喊,人都像踩倒的松树子,死光光了,死光光了。
      
       老张说,老康,原来你这么怕死,还说你心里有个当家的。
      
       祖父惊魂未定,只是大口大口喘着气。后来他说,难怪我老婆说活下去就是好的,原来死人那么可怕。
      
       如果被抓了,你会不会反水?老张问他。……祖父不知所云地道:我只是老百姓,我老婆说,我们什么也不是,只是老百姓。
      
       可是,祖父不久就惹事了。军饷发下来层层克扣,司务长再扣一遍,士兵就只能喝稀饭汤配蕨菜,吃了一个一个拉稀,今天死一个,明天又死一个,然后就用担架抬去埋掉。
      
       祖父对老张说,国民党要倒了,几个大官贪污还不要紧,到了层层贪污,就一定要倒了。
      
       几天后老张说,排长怎么知道你讲过贪污这话?祖父说,我不知道哇。老张说,看来我们俩都要遭殃了。祖父想了一下,说,那就跑吧。
      
       老张笑道,看来你也不是傻瓜嘛,不过,逃兵抓住要杀头的。
      
       俩人也顾不了杀头不杀头了,当夜卷裤腿溜出了军营,走了三天三夜,来到龙岩,身上的钱都花光了,俩人饿得形影相吊。
      
       祖父想起一个人来,就是让他当伙夫的团长,已经调到龙岩当参谋长了,他要去找他。老张一听喊了起来:你这不是找死吗?祖父说,不找怎么办?我们只有爬着讨饭回去了。团长是龙岩老乡嘛。
      
       总之你是发神经了。
      
       团长能不收我大洋,就是好人。祖父说,我心里当家的告诉我,没错的。
      
       老张心惊肉跳地跟着祖父去找团长,居然被他找到了,是龙岩驻军的师参谋长。
      
       参谋长看见他们吓了一跳:你们怎么来了?祖父说,我们卷裤腿了。
      
       参谋长说,卷裤腿是要砍头的。祖父说,我们一分钱也没有了,回不了家。……参谋长说,这样,我给你们一点钱,你们马上走。
      
       说着掏出三十块钱给他们。祖父吓了一跳:给那么多钱干什么?我们不要那么多钱。
      
       留着慢慢用吧,卷裤腿的人是回不了家的。老张说,团长,你真是个好人。
      
       祖父想起一个问题来,说,团长,我有些事情想不明白,共产党杀过人,国民党也杀过人,还抓过我的丁,到底是共产党好还是国民党好?参谋长说,这不是你考虑的问题。快走吧。我虽然是一个老百姓,可是跟他们有些关系了。祖父说,共产党杀人只不过枪毙,国民党却把人放在火上烧,那人烤起来闻着也是很香的。
      
       参谋长思忖了一下,说,打仗嘛,总要死人的。
      
       我说层层贪污国民党就要垮了,有没有说错?错没有说错,就是说不得。参谋长说。原来团长想的跟我一样。祖父高兴地说。唉,店是人家开的嘛。参谋长叹道,不那样说,人家就不让我们打工了。


54/5<12345>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