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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记忆(上)

发布: 2009-1-09 11:09 | 作者: 北村



       某一天,我开始关注起自己的家族历史。原因很简单,我在一次寻找中学毕业照片的时候,突然发现了我父母的结婚证,在那张大如奖状的结婚证上,我母亲比我父亲整整大出了九岁。这使我大吃一惊,母亲在十五年前称病提早退休的内幕被揭开。有一种秘密,对我和我的兄弟们是遮蔽的。这就是我对家族历史追根溯源的开始。
      
       但我的计划不久就受挫。因为康家没有族谱。不但我们这些李岭村的康家旁系没有族谱,就是汀州城里康球升的后代也没有族谱。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因为在昔日汀州府所辖范围,康姓几乎成了读书人的代名词。有一则笑话说,康姓男人有两大能耐:一是会读书,二是能吃肥肉。这两种相去甚远的特长不知为什么会并列在一起。而康姓女子据说除了在啖吃猪肉方面有一手,读书上尚无圈点之处。康姓人知书达礼的证据有二:一是在长汀西门口龙山的一座大墓,这里葬着先祖康球升。康球升是当时江南五省的巡按,巡按就是中央政府特派的视察员,按现在级别推论,该在省长之上。第二个证据就是汀州城的康姓人康其中,这个人曾留学日本,回国参加了同盟会,后来创办了长汀一中。
      
       然而,这些显赫的历史似乎与我的家族无关,当康其中在汀州热热闹闹创办一中时,我的太公却在汀州大同乡李岭口村(他叫李岭村)的江上撑船。这条因毛泽东一句诗出名的汀江当年是闽西的一条重要的水上交通干道。在汀州尚未通公路之前,大批的货物通过汀江运到广东,直到抗日时期,汀州仍非常繁荣,素有"小上海"之称。厦门大学迁址长汀,以及美国航空队驻扎长汀机场,竟使这个县城空前繁荣。所以斯诺说,中国有两个最美丽的小城,一个是湖南凤凰,一个是福建长汀。
      
       在长汀大同乡的李岭村,住着一户人家,就是我的太公、太叔公和太伯公一家四人及其子孙,连我的父亲也忘记了他们名字,他们的绰号依次为河田佬、广东佬、古田佬和宁化佬。他们个个身材高大、膀阔腰圆、一身横肉。在父亲的叙述中,祖父曾描述过宁化佬一只手折断一根粗竹的细节。这四个人及其后代都住在一栋巨大的屋里,总人数达五十人之多,是当时长汀罕有的大家庭之一。
      
       在这个大家庭里,宁化佬说了算。我奶奶王二哩嫁到康家时年仅17岁,她抱着巨大的饭樽摇摇晃晃地走路。她抱不动它,因为有五十人吃饭,所以我家的饭樽达一米之高,奶奶比它高不了多少。她用力地抱起饭樽,饭樽就抱着她跌跌撞撞地向前奔去。在这个五十人的大家庭中有一个规矩,男人日日出工,是下田还是下城运粪由宁化佬安排;女人则按日轮流做饭,一组四人轮一天。一到吃饭时间,男人们精着赤膊鱼贯而入,好像开会一样,四桌一字排开,女人则和孩子在一起。我们家是李岭村唯一的富农,这个富农是勤劳加节俭积攒下的,所以平时吃肉的机会是很少的。大约半个月吃一次肉,平时皆以自种蔬菜充饥。吃肉那一天是有规矩的,二十斤猪肉,先切下瘦的,小孩子先吃;其次是肥瘦相间的,女人吃,因为她们吃不了太肥的;最后只剩下大块大块的肥肉,用酱油一煮,发出一种香味,男人们一拥而上,像嚼食豆腐一样风卷残云,十几斤肥肉就这样一扫而光。所以,我爷爷追忆说,他在30岁下城之前,竟一次也没吃过瘦肉。难怪康家男人会有吃肉方面的名声,一个吃了三十年肥肉的人,该是什么肉都能吃了。宁化佬有一句名言:一碗肥肉一碗饭,蹲茅房也吃得香。这就是七十年前李岭口一位富农的心声。
      
       我奶奶能嫁到这个汀州有名的大家庭来,她和她家庭都觉得满意,并不是这个家庭多么富裕,而是人丁兴旺,一路走出去踩动地皮就能把人震死。进入到这种大家庭无疑是个保护。事后证明这种想法是错的,这个家成了整个大同乡最多灾多难的家庭。
      
       奶奶没有留下一张年轻时的照片,但据上了年纪的人回忆,她生得瘦削弱小,人虽说不上漂亮,但也足可称为秀气了。她是祖父的第二任妻子。祖父的前妻据说是一个傻大姐式的人物,身材高大,头脑简单,单手能提起一只尿桶。这样的人对康家是非常合适的,说康家是为了娶媳妇,毋宁说是为了多一个强劳力。白天,这个富农家庭的男人一律下田劳作,或者撑船沿汀江到汀州城里运城里人的粪便;女人们四人一组做饭,其余的纺线织布做家务带孩子。晚饭过后,无论男女一律在厅堂破竹扎灯笼,孩子10岁以上也得来做灯笼,不到10点钟谁也不能上床睡觉。男人们负责破竹削篾,女人们负责把油纸糊在竹骨上。只有一人可享到清闲,那就是我爷爷的弟弟元水佬,整个康家只有他一个人读书,而且读完了高中。他负责往灯笼上描画,画一些亭台楼阁和仕女,然后用楷书写下买主姓氏。
      
       我爷爷生得膀大腰圆,看上去身体很好。他一生没生过病,直到临死前才第一次打针,结果效果奇佳。他的眉毛非常粗重,眼眶深凹,据说壮年时相貌堂堂颇有气概。可是到了老年,他的相貌却越来越与猩猩的形象接近,以至我儿子有一天指着动物园的一只猩猩说,瞧,它多像太公*)。
      
       这种相貌没有遗传到我的身上,因为我像母亲。这种特殊的相貌使我发生了追根溯源的兴趣,经过调查我发现,中国的康姓(至少南方的客家康姓)来源于两支,一支是山东一支是陕西。陕西叫京兆堂,我家的牌位就是京兆堂,上面写着京兆堂康氏祖妣一脉宗亲。陕西京兆堂康氏是从新疆迁过来的,就是现已消失的西域康居国,位于新疆西北部,这一支东迁的人取汉姓康氏,而康居国人则是东迁的波斯人,就是现在的伊朗。按这种推论,我居然是伊朗人,跟哈梅内伊有点关系,不禁吓了一跳。
      
       我祖父叫康绍同,他有三个弟弟和若干堂兄堂弟。他的三个弟弟依次名叫康绍成、康绍仁和康绍升。四兄弟中的中间两个面目不清没有特点,在此不加赘述。祖父是四人中最愚钝也最正直的一个,四弟康绍升(也就是元水佬)生得聪明伶俐,5岁时连私塾也没上,就能算一百以内的加减,让人非常奇怪。有人劝我太公河田佬说,康家虽家大业大,却没一个读书人,将来免不了被欺负,这娃儿天资聪颖,不读书可惜了。于是全家开会决议,让元水佬读书。果然,元水佬一上学校,年年第一,一直读到高中毕业。而我祖父却厌恶读书,就是让他读他也不会去读。他最崇拜的叔叔宁化佬,斗大的字不识却能管理全家。祖父日后在为人和劳动方面的知识皆来源于经验,他有一套属于自己的生活准则,比如"端凳给人坐等于端给自己坐","害一人九代都要报仇"之类,统统来源于生活。让他最快乐的事就是跟着宁化佬下汀州运大粪。从汀江一路撑船上来,天气一热就打赤膊光屁股撑船,竹篙铜头打得鹅卵石啪啪地响,引得两岸洗衣的女人笑,他就更高兴,在水里扎上扎下。但奇怪的是,在八十三年的生涯中,祖父除了娶过两个老婆,没跟第三个女人有染,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某日,我祖父遇上了我祖母。我的第一任祖母刚死不久,她死于肺病。祖父心中寂寞,上山扫墓,突然看见了一个瘦小的姑娘在坟地间跳跃,吓了一跳,以为是鬼魂。第二天清晨他又上山,又看见了那个穿花衣裳的姑娘,不过,这一次他不但看见了她在跳舞,还看见了她的身后跟着一个瞎眼的老人,这个人就是她的养父。
      
       祖母住在张家陂,离李岭口五里路。她的真正家乡在汀州的新桥镇,离张家陂十里。她刚一生下来就被父母送给了张家陂的神算王土,换回了五块大洋和一副寿板。长到五、六岁,祖母在计算方面的天才就显示出来了,养父给人占卦算命、做坟看地理,钱都从她手上过,算得一分不差,回家交给养母。到了10岁,她在经营方面的才能逐渐显露,开始接洽养父的风水生意,她知道往哪里去有生意,养父全靠她一根棍子领路。
      
       有一回,她领着养父在汀江边上歇息,江面上突然响起一阵山歌,一溜十条运粪船溯流直上,一行男人精着赤膀膊稳立船头,唱歌喊号子,逗得岸边洗衣的女人咯咯笑。祖母问洗衣妇他们是什么人?洗衣妇说,你还不知道?这是李岭口有名的康家男人,他们家大着哩,有五十人。祖母又看见祖父在水中扎猛子,洗衣妇说,这是康家二代老大,刚死了媳妇。坐在石头上的瞎子问女儿:你在看什么?祖母答道:有一个船队过汀江。
      
       那一定是运布匹下广东。养父道。不是,是运香油上龙门。女儿说。把大粪说成香油,是为了让养父日后同意这桩婚事的铺垫。虽说在养父家祖母生活也过得殷实,但从小被卖的经历使她羡慕有一个大家庭的保护。于是三天过后,她突然出现在祖父的视线里。他被迷住了,以为是鬼魂在跟着他,渐渐他才发现,这个眼中闪动机灵的女孩是一个矮小瘦弱的人。祖父离开了前妻的坟墓,朝她走来。他们在墓地旁做了那事,也许是受了诅咒,结婚后生下的三个孩子都夭折了,直到1936年迁到汀州之后才生下一个儿子,就是我父亲康如松。
      
       祖母嫁到康家半个月就后悔了。这个用根棍子牵着养父就能赚饭吃的女人,一贯是用脑子生活的。可是一到康家,根本没有她说话的地方,上有宁化佬这些主事的男人,旁边围着一群比她资格老的女人,她不过是一个刚过门的丫头片子。一天下几十斤米煮饭,把她累得头昏眼花。她抱着巨大的饭樽摇摇晃晃地走路,心想总有一天她要因摔碎这个饭樽而遭殃。于是她用替人看相积攒下来的钱买通妯娌,让她们替她做饭,当然这一切都是男人们出工后进行。祖母的主要精力用于向过路的游商兜售灯笼,结果销路奇好。同样的灯笼,过去销不出去,经她的口一说,竟然赶做都来不及。这不能不说是个能耐。不久,宁化佬宣布,王二哩可以不煮饭了,专门兜售灯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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