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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默的山风

发布: 2011-5-27 07:22 | 作者: 阿舍



        1.
        六点一刻,闹钟响过两遍,孩子伸出手,摸索两下,摁掉闹铃。
        孩子起床,无力地坐在床边,打算穿衣。天亮前下了雷雨,天灰着,房间里更暗。孩子眼睛几乎闭着。其实也不必睁开,裤子、上衣昨晚脱下就扔在床边,此刻就在脚前,垂手便取到了。以前总是放在桌旁椅背上的,安安静静叠放着,长裤在下,上衣在上。这倒没什么关系,衣服放在哪里都是穿,穿上衣服,拉紧拉链,走出去,谁知道、谁关心衣服是怎样叠放的。
        天未亮透,房间里的家具与花草也未醒透,角落里都是睡梦的气息,恍惚、飘浮、干燥。那破碎的梦的尾巴四处在飞。孩子不知梦见了什么,衣服穿齐整之后,驼着背,一个人独自站在屋中央发了会呆,垂着手,神情漠然、倦怠。
        阳台上有轻滑的声音飘过来,细碎,稚嫩,新鲜。孩子听到了。他本想去卫生间,这声音传过来,便侧了耳细细听,听后迟疑片刻,决定往阳台去。
        孩子慢吞吞往阳台去,趿着拖鞋,“叭-哒-叭-哒”,很是拖沓。
        那声音在落地窗帘之后,当孩子走近,它们响得更迫切了,似乎还有细小的爪在硬纸壳上划来划去。
        孩子推开窗帘,看了看已经亮起来的天空,左边稍稍染了红,右手是一望无际的灰白。刚刚睁开的眼眯下去一半。
        半睁着眼,孩子蹲下去。一只纸盒,三只翅上分别染了白、红、蓝的小鸡崽。看见孩子,那细碎、稚嫩、新鲜的声音响得更迫切了,几乎是朝向孩子欢快地吼起来,软嫩的嘴喙像是就要张破。孩子膝盖抵着纸盒,手指搭在纸盒帮沿,低着头,仔细看它们,看它们向着他扑腾乱跳,看它们毛茸茸的身体,明胶似的嘴,又圆又黑的小眼睛,听它们稚嫩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更响亮,一声比一声更有惨烈的意味。
        孩子看着,纹丝不动,好一阵儿,似乎怔在什么心思内。纸盒一旁有只放着黄米的小陶罐,孩子也忘了喂给鸡崽。他呆呆望着,望着,只是望着。忽然又像是醒来了,伸出手,如同掬起一捧清水似地把鸡崽捧在了掌心,再端起来,凑在眼前,又仔仔细细看了个遍。
        “几点了,你磨叽什么呢,快去洗脸刷牙!”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陈旧的鼻音猛得响起。孩子给吓了一跳,双肩一抖,鸡崽差不多从掌心摔下纸盒。
        “噢。”孩子闷闷答应一声。
        孩子没有动,犹豫一刻,托起鸡崽,一只手掐上鸡脖,一只手握着鸡头,又停了一刻,似乎在推算时间或者力量,突然猛得一拧,“咔嚓”,比撇断一根铅笔容易多了,手感柔软,关节处似乎还有丝丝湿润。那鸡崽稚嫩的叫声还没滑出脖颈,便软软地耷了脑袋,软软地睡着在孩子的手心。看着再无声息的鸡崽,孩子晃晃手,惦惦它在手心里的份量,似乎比方才重了许多。
        接下来是第二只,第三只。
        孩子站起来,转身往卫生间去。
        阳台上完全安静了,静得风都没敢再来,只有一只昨夜吃了人血的蚊子,托着沉甸甸的肚囊,打算在阴暗的角落找一个栖身之所。
        孩子对着镜子刷牙,眼睛盯着镜里的自己。镜前灯坏了一个,一只亮着。这两日,孩子每看它们一眼,便想到一个独眼的男人,那男人不知是行侠还是恶棍,总之只用一只独眼戏谑地盯着他。这时孩子又想到那独眼男人,便放下水杯,用一只手捂住一只眼,捂紧后挺胸抬头在镜里打量起自己。
        “抓紧时间!!又磨蹭开了,你非要弄得迟到不可!!”男人带着陈旧的鼻音又喊了一声,喊声落下,房间里的光线猛得浑浊许多。
        孩子又给吓了一跳,肩头一抖,拿开捂着眼睛的手,继续刷牙。
        来来回回,孩子又将牙重刷了一遍。以前他总被母亲指责牙刷不干净。母亲检查他牙刷得是否干净时,总用指甲盖抠出他牙齿上的残留物作为证据。但即使被母亲捉住,他仍是头一躲走开,他从不把母亲的认真当回事儿。现在倒不用了,孩子自个儿就能把牙刷得像高级酒店的玻璃杯,晶亮无比。
        孩子走出卫生间,去卧室取书包。从卧室里出来时,男人正往卫生间去。
        “我今天中午有事,你多带点钱,午饭自己在学校吃。”男人只穿条短裤,晨勃将短裤顶出一个鼓包,孩子看了一眼,赶快将目光移开。移开时他觉得很羞愧,就像他为自己越来越长久的晨勃感到羞愧。
        “噢。”孩子闷声答道。
        男人进了卫生间。孩子背起书包,站在客厅中央,望了一眼卫生间的门:
        “爸,钱在哪儿?”
        “在我裤兜。”
        “拿多少?”
        “你自己看。”
        孩子从男人裤兜里摸出一把钱,乱糟糟的,夹着票据、名片,还有一块脏兮兮的眼镜布。孩子低头想了想,摸出一张五十元的票子。
        “我走了。”孩子出门前对着卫生间喊了一声。
        孩子走出楼门,迎面又见那耍刀子的年轻人,心里猛地敞亮许多。楼前有块草地,光秃秃没有几根草,一位穿白色T恤的年轻人背着他站在草地中央,双手各拿一把瓦刀,翻腕甩手,忽上忽下,左闪右躲,那瓦刀便像只玩偶似的在他周围跳跃不息。又因年轻人耍得娴熟,动作极轻巧,身形几乎不怎么动,所以,当他加快速度时,简直看不出手的动作,只见两把瓦刀高高低低地在空中翻动,活像一个中了魔的活物。
        孩子出神地望着年轻人。每遇见年轻人,他都要这样出神地望一会儿。有一次,他忍不住将憋在心里的一句话抛口而出:“你为什么不耍真正的刀子?”那年轻人听到有人说话,手一慢,一只瓦刀掉在地上。随后,年轻人一边捡起瓦刀,一边回头看他,目光于冷漠中透着一股狠劲儿。见他不过是个高中生,目光又变得十分轻蔑,瞟了他一眼,没说话,转回身继续耍他的瓦刀。
        这天早晨,望着草地上空翻飞的瓦刀,孩子出神的时间更长。在心里,他喜欢极了这个耍刀的勾当。他觉得“勾当”这词用起来和说起来都让他心里十分痛快,虽然这词是他父亲用来蔑视这件事的骂人话。当时,孩子爸是这样说的:“那是什么勾当你看得发呆!你他妈的,不给老子好好上学,净想些邪门歪道。”从此,孩子便愈发钟情于这个耍刀子的勾当了。他想,他要是能在同学面前耍上两分钟,那些人从此之后就会像狗屎粘在狗屁股上紧紧跟着他了。为此,他甚至萌生过拜年轻人为师的念头,有好几次,他冲动地想问问年轻人需要什么,因为他认为,只有满足了这个从来不搭理他的年轻人的什么需要,他才有可能拜他为师。
        不知不觉,天空已经水蓝水蓝地荡开了,早霞将年轻人的白T恤涂上一层粉红,孩子注意到这个变化,知道时间不早了。然而,又一次,他心有不甘地冲着年轻人脱口而出:“你为什么不耍真正的刀子?”
        年轻人手里的瓦刀又一次掉在地上,他拾起瓦刀,回转身,呆滞地看了看孩子,不说话。二人彼此都呆呆望着对方,好一会儿,突然,年轻人从喉咙里低低吐出一个字:“滚!”
        孩子猛得一惊,怔在原地。片刻之后,又确定那年轻人不再说些别的,便转过身,垂着头走了。出了小区右拐,一路上都是身穿校服的学生,孩子左右睇了几眼,一个也不认识,便垂着头继续走。一路上,孩子脑袋里全是一些乱糟糟的东西,早饭便也忘记去买,晃晃悠悠,无精打采,这就到了校门口。
        从早自习到课间操,两个小时里,孩子什么也没记在心里,只听见肚里波涛汹涌的吼声。所以,一当课间铃声响起,他便一扭头出了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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