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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的火车

发布: 2011-5-26 21:07 | 作者: 阿舍



        火车铁轮的旋转,是在告知,所有的动荡都将以圆来完成。 
        -题记 
        1.   
        出发的那个上午,母亲给我打来电话,她说就去车站,火车11点发车,她带着大包小包,包里是给我带的干果,好几公斤重。我埋怨她几句,顺带唠叨些路上的事,上厕所或住宿什么。她在第一趟火车上要坐36个小时,第二趟火车要9个小时。 
        母亲来看望我。我在宁夏,母亲在新疆。我户口上的籍贯,新疆尉犁。 
        1989年,我18岁,那时火车对我有了意味,它意味着一条铁轨所连接的两个地名,宁夏和新疆。之后的十几年里,坐上火车,出疆,再坐上火车,进疆,十几年年年如此,简单甚至乏味。而一路的站名,哈密、七颗星、鄯善、吐鲁番、巴伦台、和静、焉耆……便使我太容易就念叨出它们。它们于我,是一次次地接近,也是一次次地远离,而大多时候,我只是在站台上看看它们,在清晨,在风中,在雪天,从外部看它们一眼,就匆匆走了。这样匆匆许多次,有时连它们的外貌也混淆了,杨树,山包,戈壁,村庄,天空,以及列车员浓重的口音,糅杂在一起,让我无法清晰地把它们分开。现在有时会突然想起它们,觉得它们像是遂道里的灯,亮在那里,候在那里,看着我来来往往,从18岁的单薄,到30岁的匆促,面对一张日渐晦暗的脸,一双常常无聊的眼,和我一样缄默无言。但它们现在也许会高兴一些,因为我身边多了一个洁净的孩子,并已经带着这个孩子来来往往。而我想说的是,我这样带着孩子来来往往既是为了延续我的记忆,补偿我记忆的缺失,也是因为孩子瞧什么都是好的,我的愿望便是这孩子眼里的美好,让那缺失的记忆更加充盈起来,也好能够在未来,有更多回忆着的幸福。 
        记忆里,哈密总在中午经过,无论冬夏,站台周围都是一些稀疏的植物,以及赤白的日头。但夏天的哈密站站台上会堆着大堆大堆的哈密瓜,三五个一袋装好,瓜是那种常见的青黄皮,椭圆形,有大有小,不少出疆的乘客要买,当中有很多着急的,怕买不上,伸着手里的钱,叫叫嚷嚷,用的是新疆人的大嗓门。这样的时候,我愿意在一旁瞧热闹,火车停靠的几分钟内,一堆瓜果制造了一场令人欣快的混乱。其实最终哪个都能心满意足,兴高采烈地提着哈密瓜回到火车上。 
        到达吐鲁番的时间却总在夜里,有时醒来已经错过,所以总感觉吐鲁番极安静,是夜里在桔黄的灯下候着的样子,有着急的乘客在站台上跑过,噼噼叭叭的脚步声传到耳朵里,还有站台喇叭的维语播音,在夜晚清凉的空气里传开,像是从寂黑的深处漫过来的。而车窗下偶尔会有人用维语突然喊话,这样一上一下,一远一近,仅仅是听着,就知道自己回到了家,一个异于内地的地方,它首先是用语言隔开了内地,用语言制造出一种氛围,强烈而新鲜,让陌生的人熟悉的人,远离的人亲近的人,本地人外地人,不曾离开的人和离开十年的人都只感到了强烈与新鲜,而在这样一个氛围的感染里,你所有的情怀也会在它的浸润下变得强烈而新鲜起来。 
        但最近一次路过吐鲁番是在中午,7月的吐鲁番,我要倒乘去库尔勒的火车,一下车就被空气烤着,耳边哄哄,出站口一位穿制服的维族女列车员拿着喇叭在喊,去库尔勒的马上有票,声音亮烈,我便凑上前问,被她领到一间小候车室,我交钱,有人递来一张白条,写着库尔勒一卧。我知道这不是正规购票途径,但也不怕被骗,进了疆,胆子蓦地大了起来。但几分钟后,我就与人发生了争执。一位汉族小伙把我领去一家四川餐馆,并告诉我必须在这里吃饭。我一听气愤起来,便与他大声争执,他用新疆普通话对我说,不吃不给票,我说车站派出所就管你这样的人,我去告你。他大声说话,我也大声回他,他看我认真的样子,突然笑了,我也笑,我们就和好了。随后他带我去拿车票,递给我车票的时候,笑着说,拿好了,没骗你吧。那天中午,我是二十几个在四川餐馆被强制进餐里第一个拿到车票的人。
        喜欢在夜里回到库尔勒。夜里远远望着它的灯火,一年比一年密集,但仍然是聚集在一个圆盆之内,齐整的与四周分开。我知道那些黑魆魆的四周是什么,它们是沙漠和戈壁。每一次,我都会认真地看一会儿那片灯火,灯光闪闪烁烁,就像是从来不曾间断的一个个回想,簇拥在一起,提醒我所有的存在,所有的过去。 
        夜里我悄悄地回来,这个城市不曾看见我的归来,我因此分外沉静,像一个探望者,因为一些感伤的情怀,不想惊动所怀想的人,只在暗处凝视、担忧。而我不愿感伤,或者不说感伤,甚至显得没情没义,没有冲动没有兴奋,就是对着久别的亲人,也淡漠着表情,相视一眼就不再看了。我无法解释这种淡漠,或许是想表明自己从未离开过,亲人们清平地在一起,如同从邮局寄封信回来,或者遇上了一个美丽的黄昏,在孔雀河边多耽搁了些时间,也就是隔了那么一小段简单日常的时光,所以是用不着夸饰情绪的。
        不知这样的解释能否说通,但在夜里回来的确是令我舒适的。城市已经暗了,到处是不被打扰的凝望之处,不用面对,走在它无所知的身旁,看它夜幕下树摇动的影子,河流黑亮的光泽,以及夜市喧腾的烟雾,宛若翻开旧时日历,页间的微黄藏着意想不到的发现。 
        与白日里的感知相比,夜里我像个窥探者的打量,视线与内心的速度都是缓慢的,惟因这个缓慢,心绪的舒张可以绵密与悠长起来。街道、出租车、语言、路灯、房屋、果树以及一对手挽手的维族情侣,这个在晚间逐渐安静下来的南疆城市,我不需要参与,便嗅到了它空气里的熟悉与变化,真实与鲜活,如此清晰。 
        2.   
        1989年第一次坐火车,那是因为我考上大学。那一天,我和父亲一大早从团场出发,在石子铺就的公路上,颠簸了八个小时,中午1点到达库尔勒市火车站。只是十几年过去了,库尔勒火车站仍然还是老样子,周围的建筑和公路或翻新或新建,只有火车站像个倔老头儿,站在高处不肯挪动身子,死死守着家门。 
        听母亲说带了吃食,我不问也知是什么,不外乎葡萄干、杏干和巴达木之类,葡萄干去年带回的还有剩余,杏干和巴达木母亲一定是从库尔勒博斯坦市场买来。母亲在这个维吾尔族市场还买大白菜与胡萝卜。每次回疆探亲,我也总去看看,先要吃烤肉,父亲吃惯了市场里一家维族人的口味,喜欢带我去那里。这让我想起坐在烤肉摊边的维族姑娘,她们个个穿着艳丽,画着连心眉,带着金饰,一边眼巴巴地瞪着炉上冒着白烟的烤肉,一边与皱着眉正烤着肉串的维族小伙高兴地说话,那是亮丽的西域风情。后来有几次母亲与我再去,是因我的央求,那里有染头发的海娜花,我要多买些带回宁夏送朋友或者自己用,偶尔会发现一些民族工艺品,前年找到一个手工编织的肩袋,去年买到一块铁锈色的方巾,维族妇女多带在头上,我回来做了桌布。与母亲去博斯坦市场是件令人兴奋的事情,听着她用维语与人讨价还价,虽然听不懂几句,但心里爽快极了,维族人做生意不肯妥协让步,这是因为他们不漫天要价的缘故,话说得不对,一块钱也能让他肚子涨起来,但是用民族语言与他们交流,往往能够赢来一块两块的小便宜,以及态度上的亲和。 
        阑干路上的博斯坦市场嘈杂热闹,农资、日杂、服装、布匹、肉铺、餐厅、菜摊混杂排列,物品简单却也齐全,四周交通时常堵塞,这几年虽然路修宽了,但仍有拥挤之感,还是因为人越来越多,维人多,汉人也多。这里不分季节,集市一开,烤肉炉燃起的白烟就飘荡在整条街的上空,还有无处不在的孜然味。逆光中,市场笼罩在乳白色的空气里,里面人影绰绰,有人穿着厚重的蓝色或者黑色服装走进去,有人戴着彩色的沙丽头巾从里面走出来,传到耳边的也许是我听懂的普通话,但更多还是急速上扬的维语。自行车,拖拉机,出租车,货车,还有叮叮当当的马蹄声,这种被叫做“马的”的四轮马车,车后铺着红色毡毯,顶上搭着黄色凉蓬,穿梭在集市里,赶车人的吆喝声冷不丁就传了过来。市场大门外,就是卖果干的货摊,葡萄干分成几种价格,最好的一种青青绿绿,如果嫌贵,胖胖的维族老板娘会抓一把放在你的眼前,告诉你这是一个个挑拣出来的,语气坚决自信,不容你与她讨价还价。但小姑娘做起生意就不同多了,市场门口我曾遇见一个卖煮黄豆的维族小姑娘,也许她从乡下来,皮肤不白,眼睛深黑,里面是生疏与羞怯。一件粉色的连衣裙,颜色也旧了。她与一个卖煮红薯的维族老太蹲在一起,黄豆放在直筒塑料袋里,我远远就瞧见了她,走过来蹲在她的塑料袋前,黄豆五毛钱一小杯,我要了五块钱的,每盛一杯她都怕盛的不够满,用另一只手里的塑料勺不停地添,直添得黄豆往下滚落。接过我钱的时候,她把钱放在膝盖上撑开,用手撸得平平展展,再小心折了起来,塞入长筒袜内。我见她做完这些,对她笑笑便起身,她也笑了,只是笑容怯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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