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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蝴蝶,黑蝴蝶

发布: 2011-5-26 21:03 | 作者: 阿舍



        最先到达赵家菜地的几位大孩子已经动起手来。邬梅提着半人多高的编织袋站在菜地中央,两个大男生的身影呼呼生风,所经之处,菜花、卷心菜、茄子、辣椒被拧下来的噼剥声响得令人心惊胆战。邬梅小声指挥着:“快摘,摘完都砍了。”这不容置疑的催促与命令给了我一丝慌乱的勇气。地里已经乱成一团,所有的人都在黑暗中乱摸乱揪,到处都是茎杆咔嚓嘎巴的折断声。我往地边的几颗卷心菜走去,黯淡的天光里,它们就是几团结实、滚圆的几砣黑影,我伸手向一团黑影摸下去,却不想摸到了一手粘乎乎湿腻腻的菜虫,它们像沙砾一般粗糙和无缝不入,渗满了我的手指缝,惊吓之余只觉着恶心,我便停下手来抓了一把沙土揉搓着双手。这时一个黑影撞到了我,他责怪我:“怎么站着不动。”“都是虫子,恶心。”他弯下腰伸手抓了一把,又迅速收回,然后一边甩手一边呸了一口唾沫,接着几脚就踢飞了附近所有的卷心菜。

        等到邬梅的编织袋满得再也装不进一根豆角,她天鹅一般修长的身影飞出一句话:“好了,快砍!”于是,在我们呼拉拉往树林转移的同时,两个男生做着清理战场的工作,他们手起刀落、连削带割,挥动镰刀的身影好似月光中惊飞的大鸟,那些高大的豆角秧、黄瓜秧,以及田埂上丰腴的紫茉莉,在一片噼哩叭啦的断折声里迅速倒下,接着是那些稍矮的茄子、青椒、西红柿,它们横飞的茎叶汁味浓郁,跟着我们,往黑夜里簌簌作响的杨树林而去。我夹在混乱的队伍中一阵疾行,出了杨树林,才想起离开菜地前被我踩在脚下的西红柿把它的汁液溅进了我的布鞋里,我没有穿袜子,脚掌因而又黏又湿,但黑暗中,我想到的只是那些结满枝茎的西红柿的光滑和饱满。

        以这种方式报复了赵卓后,我们虽然聆听了其父在院子里长达一个小时的咒骂,但赵卓的骨头再也不像从前那么硬了,当与我们在途中相遇,从前公然表示出的不屑与骄傲犹如夏末的高温,在夜晚的凉风里一点点褪色,直到消散殆尽。到了后来,我们已经可以从她投向我们的一瞥里,轻易地看到一丝友善的笑意。再后来,赵卓顺理成章地成了我们中的一员,并且与另一个孩子王陈小得做到了任何人也无法达到的亲密无间。整个秋天,赵卓总是骑着那辆红色的凤凰牌女式自行车,忠贞地等在放学路上,等候陈小得的出现,而后载着她一路说笑回到家里。

        显然,这一切都被邬梅看在眼里。

        虽然在陈小得与赵卓可疑的友情之间一定存在着一些不言自明的小诡计,但邬梅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她突然变得沉默少言,突然心血来潮向越卓的父母承认了自己的错误,突然退学,突然工作,突然离开,突然带回来了一个我们都觉着阴森的中年男人,突然就怀了孩子。

        赵卓与邬梅的骤然变化刺激了我,也加快了我们这个群体在未来时光里的自然消亡。

        寒来暑往,岁月徂谢,当我们接连不断离开这个集体之后,我渐趋窥见了自己的变化,我不再是那个面对集体只会唯唯应和的小不点了,也为自己曾经率尔加罪于人而感到脸红。我在他人的变化中重温了自己的故事,重温了那些在挤压里热切而气喘吁吁的年少时光。

        5.

        12岁的时候,“死亡”经常出现在我们的一种游戏中——攻城游戏,双方通过最大多数地杀死对方的守城人员,从而取得游戏的胜利。

        12岁那年暑假,也许游戏中的“死亡”已经不足以引发我们更持久的快乐,也许我们这群草昧玩童,早就急于用一种更新鲜刺激的事物遏止住身体里四处漫溢的活力,如此,一个夏日的清晨,当有人突如其来地建议——去沙漠里的坟地看看时,竟然没人反对。

        每人带了水壶,出发前各自编了一顶葱葱郁郁的杨树枝凉帽。谁都不知道路有多远,谁都猜出要走很远的路。行走路线是经过选择的,出了大院沿水渠或林带走,进沙漠后纵向直行,墓地在沙漠正前方,站上一个较高的沙丘,就能望见墓地。墓地虚虚白白,似乎一无所有。两位大孩子在前面领路,中间是小一些的,队末又是一位年龄较大的孩子。整个行动有组织有纪律,并且严禁向大人泄露消息。

        出发时我们激动而欢跃,周围方圆十里的地带几乎被我们玩遍了,也玩腻了,因此,一个未曾去过的新地点,不管它携带和意味着什么,都异乎寻常地吸引着我们。青春年少的一个显著特征,便是向世界投放他们日益膨胀的好奇心,以及腾空而起的生命力。

        事实上,队伍中包括我在内的几位小伙伴,都暗自生过一个迟疑:坟地里有什么好玩的?然而,未等迟疑漫延,自我就否定了它。仅仅去坟地走一遭,领略一番坟地异样的气氛,亲眼证实那个在伙伴中流传了很久的一句话“有个女人的头发又黑又长”,就足够令我们感叹了。

        关于女人以及她的黑头发的传言,最早是从一位干警口中传出,大概他因追捕工作去过坟地,目睹了一些阴森可怖的细节,回来后在闲聊中说过几句,被身旁孩子听到,就此进入我们的想象。此外,我们还略微知道那片坟地早已弃置不用,坟墓大多已被风雨蚀平,不少棺木裸露在外。这是一个重要的消息。须知,平日里我们虽鲁莽草率,但也并非无所忌惮,倘若是一片仍在使用,并且埋葬着某位亲人或者邻里的墓地,我们说什么都不敢去胡闹。就是这个与我们无关、并且已被生者放弃的坟地,才让我们生出一丝敢去玩耍或者造次的邪虐之心。

        上午十时,我们在寂静又旷远的田野里疾行。

        阳光伸出柔韧的手指,轻轻拨动着杨树林,宽大碧绿的杨树叶就策策吟唱了起来,沙沙沙,嗒嗒嗒,微风般擦过我们的耳朵。林带旁是密匝匝长满蒲草的排水渠,阳光贯注而下,整个渠道便异常的浏亮、炫目,宛如一条盛满光明的绿峡谷。排水渠过去,棉田涛涛,无尽地延伸,阳光畅行其上,一路奔跑,那闪动的光芒最终汇聚在远方,精灵般欢腾、漫舞。与这些蓬勃繁荣的夏日事物一样,目的得逞的我们只恨笑声不能再放肆一些、脚步不能再快疾一些。我们叽叽喳喳、七嘴八舌,争相诉说方才内心的恐慌。嘴里说得气喘,脚下也并不放松,我们队伍始终紧凑、默契,钻进林带、跳上田埂、跨过渠水,高亢的情绪使得我们的身体仿佛云朵一般升腾起来。

        我们只顾着快乐、得意,青春有力的脚步只顾着庆贺小小的胜利,也就丝毫想不到耗费我们如此热情的计划,不过是对一片了无生机、骇然腐败、被人咒诅的死亡地带的访问。

        进了沙漠,真正的行走才开始。队伍里的大孩子登上一处较高的沙丘,确定了方向,接着,在他的号令下,我们排成队,顺从而安静地走了起来。

        清晨还澄澈安祥的天空,一过十二点就变得异样了。

        天空由蓝而白,曾经鱼儿般游动的空气缓缓地滞息了,还有光线,光线由之前的柔和、清亮,转而成为一根根钢针,钢针在空气中铮铮铮响着,触到我们的身体,我们的身体就给划出了一道道纤细又麻乱的口子。

        最初,我们在沙丘的坡峰上走,丘峰上有波浪似的沙纹,沙纹无穷的变化能为我们驱走行途的枯燥。此外,丘峰地势高,又使我们总能望见远处一无所有的坟地。但随着气温上升,丘峰上的沙子首先烫了起来,脚掌很快着火似地痛开了。我们只好下到沙谷,尽量在低处走,后来,连沙谷里的沙子也烫得无法行走,一个个只好穿上了凉鞋。凉鞋都是塑料材质,一接触滚烫的沙子,没走几步就软了,慢慢地,凉鞋也变得又软又烫,鞋面与鞋底的一些连接处,很快因此断掉。曾经葱绿凉爽的树枝凉帽,叶片早就耷拉下来,阳光炽烤着叶片里的水份。正是叶片渐趋淡弱的微苦气息,才让我们的鼻孔不至于被沙漠里的热气灼伤。

        正午时我们抵达坟地。坟地已经出了沙漠,地面上铺着一层厚薄不一的碱壳,土呈灰白色,没有墓碑,亦无坟包,更无任何植被。

        跌跌撞撞的我们没有立刻走进坟地。

        除了气温骇人,正午的沙漠还像阳光一般刺目,两个多小时的行走,我们的视力无法不遭遇破坏。距离坟地约一百米处,伫立着一颗垂死的胡杨树,当我们迫不及待挤进它短促的树荫里时,已经无法忍受它的阴影所带来的暗度。每个人都捂着眼睛,嚷嚷起自己的眼睛瞎了。我也闭上了眼睛,让红红黄黄的光线在眼前乱窜了一通。虽然停止了行走,但身体热度仍在上升,坐在热腾腾的沙地上,我感到自己活像一只烤熟了的红薯,红着脸、热哄哄地朝一种极限膨胀而去,我不知这热的极限在哪里,却只能无可奈何地等待它,等待它使我爆炸的那一刻。热气由一种温度疾变为一种声音,最终幻化为耳鸣,萦绕在脑际,更加让我昏昏然。而我的嗅觉还在。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一股浓稠的咸腥气,每个人的脖劲、耳边、发根处、嘴角,长长短短地挂着一根或者一砣刺目的白色盐渍,就好像每个人将在日光中一点点蒸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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