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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繁殖的流水账

发布: 2011-5-26 20:54 | 作者: 阿舍



        1.
        时间:2007.2.2 9:30---12:00
        天气:大晴
        地点:前往宁夏同心县的长途汽车上
        事因:探访一位女阿訇
        人物:习习、我
        〔这段是补记的〕:有时候,事件里的一些延宕、摩擦,以及旁逸出的枝节,会使事件本身变得意味深长。关于这次出行,在出发之前、在长途班车摇摇晃晃的瞌睡里,我已经觉出它的拖延给了我越来越多的冥想与感慨;出行自去夏拖延至今,季节的更替预示了人生的迁流,这个冬天成为我记忆里最为寒冷的一个,有几个夜晚的狂风,及另外一些夜晚的梦境,至今仍令我感到砭入骨髓的厉痛,好在生活是仁慈的,它不会把我钉死在那些时刻。出行一次次被推迟,每一次推迟,都为整个出行计划添进一段耐人寻味的故事,故事或刻骨、或崎岖、或平庸,却都像命定似地,一一进入我的生命;就仿佛一个行曩,因为一些机缘与际遇,不断被充填、被撑起,也就越来越沉了。此刻我坐下来,潜入时间,试图腾空、或清点沉重又疲惫的它;不可能去责怪谁,是生活还是自我把它塞得变了形,每个因子都是同谋,每个人都生来怯懦、都变得越来越混浊,或许,我还得感激所有的过错,自己的、他人的,以及这个糟糕又美好的世界的。把一艘船送到岸边,每一片浪花都是戴着花环的水手。时间并没有过去太久,行囊里的事物也就没有成为记忆,它们仍历历在目,散发的气息也还是新鲜的、活泼的,与那些沉入时光深处的记忆不同,时光里的那些事物,它们散发出的气息,大多是醇厚的、低缓的,有一些还会有淡淡的霉味。关于这件行囊的空间,我思考过它的有限与无限,但显然,现在为它断言为时尚早。路上风景并不怡人,是北方常见的冬景,空廓少绿色,银川至中宁还有整饰开阔的良田,再往西南,就多是茫无涯际的荒岭了,馒头状的荒岭寸草不生,要说给人的好处,就是咀嚼和这苍茫风景一样的苍茫心境了,或者,回到自己偏爱的一个梦境里,聆听和辩认那些奇异的图案与色彩。这一刻,我不知道自己凫游到了这片旱海中的哪片波浪上,思维如丝线般飘渺,忽而就飞离了我,飞离了我身下的坐椅,穿梭在窗外炫目刺亮的阳光中,我拽不牢它们其中的一个,一时就只好沉默。习习拉过窗帘遮挡阳光的时候,我像猛然醒来。我和习习似乎没说更多的话,一年没见就像几天没见,她的脸又瘦了一圈,让人担心这张脸会不会这样一圈圈瘦没了,但是就连这句话我也没和她寒喧,早晨我去车站接她,接完吃早饭,吃完早饭去长途汽车站,平淡得就像一个无情无义的人;大呼小叫或者热泪盈眶显然已不适合我们,我们都不是很年轻了,眼神时常会掠过一种了然于胸的淡然;除了写作,和所有的女人一样希求安全、安逸与安宁,也和所有的男人一样,体验着快乐、压力、梦、困轭、友情和伤害,像是都逆来顺受了这一切,我们懒得再去多言;她不是客人,我不是主人,我们褪去了一些身份,一个编辑,一个母亲,甚至一个女人,或者还有更为奇异的,这些身份一半源于外面的世界,一半来自我们自我的暗示或梦想,仅成为一个我们最爱的角色:事物灵魂的捕猎者,就结伴出发了。
        2.
        时间:2007.2.4 9:00---11:30
        天气:大晴
        地点:前往宁夏西吉县马莲乡芦子沟村的路上
        事因:探访马金莲
        人物:单永珍、单永珍的两位朋友、习习、我
        〔这段是补记的〕:小路蜿蜒在我们身下,四通八达,简朴又寂静,就好像最初的路,人们随心所欲踩出它们,又在无意里忘记了。土黄色的山,一丘挨着一丘,望不到头;山路忽儿攀升,忽儿下旋,绕沟越坡,随着绵绵不尽的黄色土丘,同样不知尽头。我们坐着一辆桑塔纳轿车进了这个叫做芦子沟的村庄,路越走越窄,有时挤在一高一低两条梯田间的土埂子上,有时左边蹭着了田、右边就踏在了崖沿上;车开得惊险,司机仿佛练杂耍的艺人,后来他的心里越来越没底,就连声念起了“胡达” (“胡达”即真主之名);前面骑摩托引路的老四,马金莲的男人,走走停停,停下来就回头对着我们腼腆地笑,就好像眼前的发生不过是个玩笑。路望不到更远一些,也就半个丘陵的路程,便完全没入到山色里去了。这样的路因此不给远道而来的人以希望,隐入山色仿佛无路,唯等到了近处,却猛然发现路已如蛛网般张开。路两旁贴着地皮的草棵,一年四季,都落着灰蒙蒙的土,我在冬天来到,所以就无法知道夏天这坡上坡下稀疏的草棵与树丛间长着些什么颜色的小花。这样的风景也不给人心怡,山是光秃的,地是光秃的,如果不是头顶湛蓝的天空、亮闪闪的阳光,以及杳迢无际的宁静,我恐怕会对这黄土岭上的荒茫没有一丝耐心。要知道就在出发前的一晚,我还在阅读梭罗的《瓦尔登湖》,这样的阅读与文学没什么关系,只是我习惯在冬天向往一个悠远葱郁的地方,它湿润、清澈、明亮,使人觉得安静,并梦想。我与马金莲并不相识,只是听见不断有人提及她,她住得偏远,她的小说流传得更远,越过银川,去了新疆和北京,她的名字写在《回族文学》与《小说月报》,或者更多文学期刊的目录上,是极通常的几个汉字,横撇竖捺,不十分响亮,也不会超出汉字构成的笔划,但是对于一个独在的个体,总有一些深微潜藏在生命的隙缝里,既使是浩大的语言,也无法拆解和抵达。一直以来,我总是想,一定有一种不可目睹的语言,它使人毁灭,又使人重生,它只能凭靠人的深度意识去想象和猜测,它从不显现,即便显现,也只是呈示了最后的结局,最肤浅的视象,它绝不会告诉人它的编织秘法,它在虚空中挑动那么一根纤丝,就足以引发人世的一场巨变,物种迅速消失,相爱者反目,一个婴儿失去母亲,当然,也会使大地尽享甘露,人们在梦里看见失去的乐园。基于这个毫无由来的直感,出行之前,我便已知,既使我罗罗嗦嗦,写了关于马金莲及她身边的许多事,但与那些事物深处的未知相比,几乎相当于什么也没写。小路蜿蜒,路上有人挑水、杏树高大、孩子在清真寺里跳跃、一头牛于院前发呆、撮粪的女人,村子景致平淡而稀少,几近无可描摹,但仅有的一幕幕景却犹如雕刻,仿佛自显现后再不曾改变,百年或更长时间,它们就一直在那里。车身摇晃,猛然一个瞬间,会把我的思绪甩去遥远的一方,有一刻,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既感到了无限,却又同时看见了恒定;时间虽漫长,但事物从无改变;我自认什么也不可能写出,却又真真切切看见了那些事物,它们犹如拒绝演进的化石,从时光深处被掘出,屹立不倒、不变。在黄土丘陵想到瓦尔登湖,也是不合适宜的,大为两样的两个景观,我不知那些混乱深远的意识为什么要这样指使我,也同样不知,芦子沟的人们,守着一丘一丘的黄土,漫天漫地的干涸,目光里除了远方的城市,是不是就只是真主指引给他们的天堂了,而芦子沟人的命运,是被这些蛛网般的路横蛮地网在这片黄土坡上,还是于冥冥中,情不自禁地扑向了这张网?我思忖再三,也无法圆满答复自己,马金莲也许会在她的小说里给我以暗示,或则,眼前这些被太阳照得白晃晃的黄土小路,也会在某些意外时刻,为我呈现若许迹象。
        3.
        时间:2007.2.4 13:00---13:30
        天气:大晴
        地点:马金莲家明亮干净的院子
        事因:在院落里闲聊
        人物:金莲家人,习习,我
        〔这段是补记的〕:进门时,那面伫立于院内的黄土崖壁令我狠狠吃了一惊,它笔直地削下来,又迎面扑来,像要给我一个下马威,震慎我这山外之人,好让我不得在随后的时间里有所造次。阳光也如崖壁般笔直、坚硬,铮铮响着,我猜它们既是对手又是挚友,在与时间对抗的命运里,不知谁先倒下。我站在崖壁下,不时感到一种莫名的重压,似要使我踉跄、倾倒,阳光自高而下,风自高而下,它们留下年月深久的刻痕,粗粝、坦荡,我畏惧地望这崖壁,畏惧地想它由黄土所凝固,再畏惧地认出这些粉状物钢铁般的意志,之后就不再敢贴近它了。我没想到一个普通人家会有如此高大、坚固的“事物”,总在城市居住,事物们的尺度,连同我生活的圆周、内心的疆域,都在无知无觉中日日减缩、变异、模糊,有一天,或许就失去了一切尺度,仅成为虚空里一颗纤微的粒子,再无所依托,也无所对错和悲喜了。崖壁成为一道天然院墙,位居正东,恰对夕阳,所以,晴朗之日的黄昏,崖壁会在不觉间泛出一层浅浅的榴红,也在不觉中,院门外一棵老杏树婆娑的黑色枝影又轻轻移走了。崖壁上嵌有数间小洞穴,也是曾给我困惑的事物,最初我不知其用,只好在得知答案前暗思不已;它们深踞在崖壁内,好似城堡洞开的窗口,令人揣想窗内的孤独,更似一只只深黑的喉,久久张着却非倾吐,像要请邀人们前往,留连其间无尽的黑暗,无尽的纷繁与深邃。美好又令人叹息的故事就发生在这些空荡荡的小洞穴里。午饭之后,我们一同站在明晃晃的院子里,就好像聆听一个锁在记忆里的秘密,金莲婆婆贴着崖壁,比上划下,双颊被太阳晒得镜子般闪亮,足以映现才就飘来的一朵白云,老人家声音欢快地荡起,语调悠扬,仿佛事情是一件无比荣耀、幸福又神奇的事。而我只能用我的语言转述老人家生动得几乎要飞起来的话。四月初,蜂儿便忙碌开了,两片晶莹闪亮的披风下,是一身黄黑相间的条状丝绒,外加那根又尖又硬的金色长矛,天空下的小飞虫都不敢招惹它们了。它们好斗又勤快,似乎比人更着急,倘若不勇往直前像个小英雄,赶走贪玩捣乱的白蝴蝶,倘若不起早贪黑,趁着夏天离去之前酿出更多浓稠的花蜜,这院前院后的杏花、柳絮,一层层梯田上的荞麦花、豌豆花、胡麻花、苜蓿花,或许会化作幽魂精怪,与它们这些鲁莽憨厚的小庄稼汉纠缠不休。村子里不知谁第一个想出了这主意,给空旷的崖壁迁来一群居民,好让它们彼此体恤、索要和相知,有人为蜂儿挖出第一孔阴凉、密封、安静的巢穴,蜂儿就这样安家了,之后家家户户都效仿,也就沿袭至今,成为一件不言自明的寻常事。过于枯荒的冬季影响了人的想象力,我只能凭借一些深处的记忆,犹如打捞深井里的一枚皎月,才能慢慢为眼前光秃荒茫的丘岭想象出一幅绿意融融的图景,这柔软动人的一幕,似乎要将我曾听闻到的黄土里的暴烈与沉重一扫而尽。四月有淡白杏花,五月有紫苜蓿花,六月有粉豌豆花,七月有蓝胡麻花、黄荞麦花,一时我幼稚地想,方才我抹在烤馍上晶亮黏稠的蜜,吃下去醇厚浓香的蜜,为什么不也是这样缤纷五彩的呢?也许事事物物都自有其底色罢,对于这取自土地的琼浆蜜液,芬芳的灵魂,只有这样的澄黄最为相宜。蜜吃进嘴里后,要有片刻才能咂出那股厚重的醇香,最初入口,我突然奇怪地觉到,这醇香是我极熟悉的,一定在哪里已经品尝,然而记忆忽近忽远,最终,我什么也没想出。金莲婆婆禁不住述说的喜悦,她养的蜂酿出了最好的蜜,就像她养大的孩子们,崭崭劲劲;为给我们演示她如何收集蜂蜜,老人家拿起一只绿色纱网,大大方方地戴在头上,戴上后便猛然笑开,像是为自己年老的热情与冲动感到难为情,但是转而老人家又开始惋惜了,如今,蜜已稀贵了,蜂儿在上个夏天绝迹,因为农药化肥,蜂儿拒绝采蜜,大多数便生生饿死了。像是一位位尊权重的女管家,金莲婆婆收管着这些蜜,旁人是取不到的,老人家说,只有贵客来了才拿出来。午饭时,老人家端上这些晶黄浓稠的蜜,一个不大的圆碟,盛得不满不薄,端然放在茶几正央,我们一筷子一筷子地挑,小心翼翼,类似一种面包抹黄油的吃法,挑起一朵便细细抹在黄灿灿的烤馍上;我似乎从未这样认真地吃过食物,从未这样细致又安静地啜过口里的甜;金莲婆婆戴着雪白的盖头,坐在炕边一边催促我们多吃,一边告诉我们这蜜对人身体的益补。待我们吃罢起身,金莲婆婆便小心拾起碟子放在字台上,并用一个小碗扣住,倘若有孙子馋嘴被发现,老人家便紧着骂一声,骂完了就挑一筷子蜜,抹在馍馍上,再塞进孙子手里,而后便哄着、推着,让孩子们去院子里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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