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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

发布: 2011-5-26 20:47 | 作者: 阿舍



        1.
        姐姐真得搬来跟我住了。在此之前,我始终认为她只是说说而已。
        姐姐是个很容易冲动的人,所以,当她拖着大包小包从火车站出站口走出来时,我心里的纳闷远远大于惊喜。
        四月,海边的天空阴晴不定,天气也是乍暖还寒,姐姐脸上透着一种不甚明朗的笑意。出站口有些嘈杂,挤满了接站的人,我一只手挽着姐姐的胳膊,一只手拉着她的一件皮箱往出租车停靠点走去。
        “你真是从天而降啊!”我故意用大声说话掩盖心中的疑问。
        下了出租车,我们上了船,后来我们下了船,再后来又坐上了出租车,一路晃荡了大半天,才算把姐姐接到我所居住的小城。
        出租车上,姐姐望着车窗外的风景,零零碎碎发表了对梅镇空气与街景的一些感触。路边那些白墙黑瓦的民居尤其让她欢喜,她连连说,没想到你住在这样一个好地方,它就像一个能让所有人都高兴的小秘密。我在梅镇住了三十多年,姐姐却是第一次来。“小秘密”,我没想到姐姐会这样评价我的居住地,我猜她的意思里是指,梅镇多少有些闭塞和落后吧。
        姐姐一路上的兴奋在我们回到家两分钟后就熄落了。
        她在我们家院里院外转了两圈后,便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开始发呆。我给她倒了杯水,刚想对她说些房间安排的话,她突然没遮没拦地问我:
        “我来你这,你是不是很奇怪?”
        我舒口气,身体深深靠进沙发里,任由她捅破这层窗户纸。
        “那好吧,你说说看。”
        姐姐不再盯着我的脸,她收回目光,茫然看着脚下的一块地板砖,脚尖轻轻晃了两晃,突然又改变了主意:“唉,算了,过两天慢慢说吧,我可是要在你这里长住的。对了,你不会打算搬家吧?”
        我莫名其妙摇摇头:“搬什么家,住得好好的。”
        “那就好,这样我就可以放心地住下了。”
        三年前我去看望姐姐的时候,只是觉得她的脾气坏了许多,莫名的烦躁让她在梦里也蹙着眉头,而这一次再见姐姐,除了明显有一些神经质,我还感到她的心神奇怪地涣散了许多,思维忽左忽右地跳闪,很像秋天被风吹落的黄叶,噼噼啪啪打在地上,东一片西一片,听得让人心乱。
        我不能确定是什么东西抽走了姐姐内心的坚固。我想,梅镇的安宁与潮湿也许会让她在某一天沉静下来,那时候,我再仔细地听她说说吧。
        晚上,我们全家人给姐姐接风洗尘。酒宴摆在我家附近的一间小酒馆里。酒馆临着池塘,窗户开着,晚风薰薰然吹来,拂过窗外的水面时,时常掀起一片细碎的幽光。姐姐坐在窗边,随口与大家说些家常的话,兴致不浓不淡,期间不时望一眼窗外的池塘,仿佛那里有件东西持久地吸引着她。偶尔,我随姐姐的目光看过去,再回头看姐姐时,觉得她一定把内心的一些事物拉在了那片幽光里。
        一位亲戚酒得喝得高兴,大大咧咧地问:
        “大姐啊,你是住惯大城市的人,我们这样的小地方会不会让你感到闷啊?”
        “只要心情好,住哪里都不会闷的。”
        “咦,大姐说的话和七叔很像呢。”
        “七叔……?”姐姐抬起眉毛看我。
        “七叔是家里的一个长辈,三年前人没了。”
        我回了姐姐的话,又冲着那个多嘴的亲戚数落了一句:“去去去,喝你的酒,提七叔干什么。”
        2.
        三年前,我去看望姐姐,没想去了几天,便和姐姐吵了一架。
        那时候,姐姐刚搬了家,这已经是她在这个大城市的第七次换房了。姐姐的新房真漂亮,我猜住在这个大城市的人都会羡慕她能够拥有这样一套别墅式楼房。姐姐的新房紧临这个城市最美丽的地段——河岸公园。夏天的晚上,出门只需两分钟,姐姐便能够漫步在河岸公园树木葱郁的林荫道上。更让人赞叹的是,姐姐这套跃层式楼房还有一个造型别致的阳光房,常年恒温,满眼皆是朴素又健壮的花草。
        姐姐把我照顾得十分周到,她为我准备了一间向阳的卧室,卧室里的衣柜腾空了,睡衣拖鞋都是新买的。然而,尽管姐姐如此周到,我却看得出来,她的身体深处绞缠着一股莫名的烦躁,那烦躁不便于发作却又无法得到消解,以至于她的笑容从来都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土,她的声音动辄便会像刮进人眼中的沙子。
        那段时间,我和姐姐常常坐在阳光房里东拉西扯。
        姐姐向我唠叨她的丈夫,以及她的一双儿女。有时候,她说:“他们都忙得要死,他们连工作也不让我做了,说是要我在家里享福,我才不听他们的。”
        说这种话的时候,姐姐心里是有些得意的。因为她的丈夫连同一双儿女都是小有名气的建筑设计师。眼下,三个人从户型设计、细节设计,再到装修设计,以致楼房施工设计,都能独挡一面。而这个大城市几年前就一飞冲天的楼价,就使得他们的订单眼见着与日俱增。他们发了疯似地埋头苦干,把节日搭进去,把夜生活搭进去,再把睡眠搭进去。当白哗哗的图纸一张接一张飞出他们的工作室,那些每天都在往上翻滚的收入甚至让他们自己都感到吃惊。他们因此也获得了最早拥有这个城市最优越的楼盘的机会。他们一次一次搬家,都是因为他们一次又一次设计出了最新款式的楼房,新材料、新理念、新格局,他们一次又一次创造,再一次又一次抛弃自己的创造。当他们一次又一次住进自己设计的楼房里时,他们三人会睁大红通通的双眼向姐姐炫耀,卫生间是谁的灵感,飘窗是谁的发明,阳光房的造型又是谁的创意。
        但有时,姐姐也会这样对我说:“他们都疯了,疯了,三个疯子,他们不要命了,他们只知道画那些线条,没完没了地画,他们从来没好好住一次自己设计的房子。”
        姐姐言下之意,只有她一个人真正生活在她的房屋下面,真正看到了自己的需要,而她的丈夫和孩子,俨然成了几台只会制造线条的机械。楼价便是他们生命的加速器,他们不停地加速、忘我地加速,让一根根线条携带着他们生命的能量冲向外面的世界,冲向那些因为房价而慌乱的人们。为此,除了打进工作室催要图纸的电话,他们听不见外面世界的声音,也听不见身体内部除线条之外的任何请求。或者说,因为精力耗损过快、过于集中,他们的身心已经丧失了产生别的请求的能量。而他们生命的全部快乐也都因此仅仅系附在这些疯狂的线条之上,就如同一溜挂在绳索上的铃铛,绳索抖动得越剧烈,铃铛晃动得就越疯狂,节奏就越混乱,他们的快乐也就越大。
        生活似乎将姐姐甩了出来,她还不老,也有热忱,却已经跟不上丈夫和孩子们的速度。先前,姐姐曾为这种变化速度对生活抱有感激,甚至认为这种速度不仅让她重温了年轻时代的高度,还使她拥有了一个冲浪者的快感,一次次站到浪峰之上,目睹了大海的奇观。但显然,姐姐不是一个真正的冲浪者,站在浪峰之上的快乐如同浪峰本身一样,不唯惊险,也是易逝并极速变幻着的。三年前我去看望姐姐,大概便是姐姐被生活的浪峰甩在了沙滩上的时刻。
        一天中午,我和姐姐像往常一样坐在阳光房里说话,光线雾般柔软,缓缓浮动在我们身边,情不自禁中,姐姐对我说了这样一番话:“只要想一想那些可以无穷排列并变幻下去的线条,我就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我哪里是住在一间可以安下心来享福的房间里,而是住在一堆乱哄哄随时都会变化的线条中。”
        我与姐姐的那场争吵,恰好与此相关。
        争吵起于一顿早饭。一个周日的清晨,起床后,姐姐的两个孩子为吃什么早餐更合理发起了议论,一个认为喝粥比较保养,另一个认为吃牛奶鸡蛋才会体力充沛,而姐姐只准备了豆浆油条。两个孩子在一旁你一句我一句,根本没看姐姐的脸色,就在他们越说越起劲的时候,姐姐“嘭”地一下,把盛着豆浆的大玻璃瓶墩在了餐桌上。
        我们每个人都被姐姐吓了一跳。接着,姐姐便爆发了她积聚多日的怒火:“你们成心是不是?谁不知道喝粥保养,吃牛奶鸡蛋有力气?你们说的都是废话、屁话,是成心想气死我!你们想吃怎么不自己做?你们每天在这个家呆多少时间?你们有没有为这个家擦过一片灰尘?你们就是想成心气死我!你们就是为了说给我听!你们就是为了让我像个老妈子似地伺候你们,然后你们一拍屁股走人!你说你们什么时候不是撂下碗筷就走、进了门就要吃。我就成你们的老妈子了!你们有什么不满意的?不满意自己成家自己过去!!你不是要喝粥吗?那就找个天天给你熬粥的男人!你要吃牛奶鸡蛋,那就让你未来的老婆给你做!我倒要看看,他们哪个能把你们伺候得像现在这样舒服!去找去!!去找去!!都给我滚!!”
        姐姐的脖子在她的声讨声中越变越细、越变越长,她背着光站在餐桌一端,双臂下垂,整个人像根被悬挂起来的豆芽菜。我担心姐姐气出毛病,便趁她喘息的机会,赶忙上前劝阻她:“哎呀,他们只是随口说说,你干嘛发这么大脾气,少说一句吧,好好过个周末。”
        没想这句话更惹恼了姐姐:“你不要管,你知道什么啊,你才来几天!我也想好好过个周末,但是,你问问他们,他们跟我好好过过一个周末没有?!平时加班,周末加班,过节加班,他们只知道加班,他们哪里会想到过好好过个周末!?”
        我一听也来了气:“你说不让我管,我想不管呢,可是我坐在这里,你这样大吼大叫我听了心里会怎么想!一大早起来就听你训人,谁心里会好受!?”
        “你们心里都不好受,那我心里就好受了吗?你问问他们,他们哪一个真正关心过这个家!?关心过我好不好受!?”
        姐姐的话音带出了哭腔,每一个字符听起来都在剧烈抖颤。
        见姐姐这副情形,我无法再说什么,我只是担心地看着她嵌在光线里的身影。
        姐姐像根被抻拉的面条一样愈发细长了,浑身看起来没有一点力量。在随后短暂的空荡里,她的头慢慢耷拉下来,手臂与肩也愈渐无力地往下拖垂。再后来,她的脖子以及身体都因为过于细长而让我有了一种快要倾倒的感觉。
        孩子们见战火延伸,都知趣地赶快往嘴里塞东西,不出五分钟,两个人一齐缩着脑袋站在了门前,朝我做了个鬼脸之后便逃之夭夭了。
        家里只剩下我和姐姐。姐姐的丈夫在我们起床之前已经去了工作室。
        良久,我们都没说什么。姐姐晃着她面条一般细长的身影,慢腾腾坐了下来。
        我默默喝着碗里的豆浆,一边望着阳光房里葱翠的植物,一边等待姐姐的身体慢慢回复到原来的形状。我真害怕那些烦躁与气恼把姐姐的身体像扯断一根面条似地扯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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