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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大事

发布: 2011-5-12 22:45 | 作者: 肖江虹




        四

        早晨,阳光稀疏懒散。

        帮忙的赶在太阳之前就上路了,等挪到松柏家,太阳都到脑壳顶了。

        铁匠刚把事情吩咐完毕,几个开裆裤就从远处跑来,边跑边喊:“道士先生来了。”

        四个道士先生,全都老得皱了皮,汗流浃背走进院子,把家伙往地上一撂,瘫在椅子上就动不了了。咕噜噜灌了一碗水,领头的大师傅才回过阳来。把院子里的人打量一番,大师傅问:“香蜡纸烛准备齐了?”

        铁匠慌忙跑过来:“齐备了,就等你们了。”看了看,铁匠问:“道士班子不是有八个人吗?”

        大师傅摇摇手:“四个年轻的不干了,扛着蛇皮口袋进城去了。”

        “司书房准备好了吗?”大师傅问。司书房就是道士先生们的工作室,接下来几天,除了拉撒,吃喝都在里头。

        铁匠点点头。

        院子里总算出现了喜色。等太久了,道士先生终于来了,松柏老爹算是不用走黑路了。大家都很激动,几个洗碗的老太婆甚至都落了泪。乡村的葬礼,是从道士先生跨进门槛那一刻开始的。而道士先生进门后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张贴白对联。

        大家全停下手里的活儿,眼巴巴地看着司书房的大门口。

        终于,铁匠笑吟吟地从司书房出来了,手里拎着一张纸,白纸黑字。

        楼梯搭好了,浆糊刷好了,铁匠爬到大门上方,双手展开三个大字:当大事。

        松柏老娘站在院子中间,看见大门顶上铺平的白底黑字,百感又交集了,淅淅沥沥地走进堂屋,对着两扇石磨下的人说:“老者,先生进屋了!大事开锣了!”

        灵堂搭建得还是马虎,三五棵松柏枝,没能搭出应有的肃穆和庄重。大家都不是很满意,可嘴上不说,看看三个去砍松柏枝的老头吧!老得昏天黑地,这几棵松柏丫枝还不知道咋个弄来的呢!

        厢房里,松柏老娘和铁匠并着肩,眼睛盯着那口棺材,一脸无奈。

        一个小屁孩在门外喊:松柏奶奶,道士先生喊你。

        两人折出来转进司书房。大师傅拿掉老花镜,咳嗽两声,说:“喊主人家来,是有些事情先说清楚,我们是明白人做明白事。”

        松柏老娘点点头。

        大师傅接着说:“按规矩,这场法事应该诵八卷经,唱九转经文,加上必不可少的举灵幡、破地狱,过天桥,需要三天半时间。”顿了顿,大师傅说:“以前,大部分过场都是我那几个年轻徒弟走,我就是破地狱的时候做个大法师,现在呢,年轻的都走了,就剩下这几根老骨头,还是东拼西凑才弄齐的。”

        铁匠赶忙上前给大师傅点上烟,大师傅吸一口,吐出来,一脸的沟壑烟雾缭绕。抖抖烟灰,大师傅说:“都各自退一步,我想呢,经文我们诵三卷,唱三卷,对了,祖坟远吗?”

        松柏老娘点点头:“好几里地呢!”

        大师傅脸上起来了难色:“这就麻烦了,举灵幡这一场你们也晓得,得敲敲打打去祖坟上悬幡,太远了,几根老者怕是要给整趴了,我看也省了吧!”

        松柏老娘慌了,伸长脖子问:“不举灵幡,死人看不见路了哟!”

        大师傅吐出一口烟,说:“只能这样了,道场钱你们看着给,做不做随你。”

        “做,肯定做,要不死人该在那头摸黑了。”松柏老娘泪眼婆娑。

        锣鼓响起来了,笑声也从院子里荡漾开去。大门前的白对联也补齐了,一横两竖。横的早先贴好了,竖的还湿津津地泛着墨香,右边:三径寒松含露泣;左边:半窗残竹带风号。

        “算是像个样子了!”铁匠看着灵堂前几个敲锣诵经的说。

        五

        一大早,铁匠就站在檐坎上清点人数。清点完毕,铁匠喊:今天最重要的事情是杀猪,杀猪匠来没有?

        院门边一个声音答:来了。铁匠循着声音看过去,眉头就皱起来了。

        一个人提着篮子跑过来,说:我就是杀猪匠,土庄来的。所有人都惊讶了,杀猪匠嘛,就该有杀猪匠的样子,大脑壳,络腮胡,腰粗膀圆,杀气腾腾的才对。可土庄来的杀猪匠像根晒干的豇豆,细胳膊细腿,你还看不见他的眼神,因为他戴了一副眼镜。

        铁匠嘿嘿笑:“这位,我们请你来是杀猪哦!不是杀鸡。”

        杀猪匠点点头,笑着说除了人,我啥都能杀。

        铁匠上下打量了一番,说看上去你该有五十出头了吧?无双镇的杀猪匠我基本都认得,没见过你啊!

        那人笑笑,有点不好意思,挠挠后脑勺说:“当了三十二年代课老师,不让干了,进城没人要,就捡起我爹的营生了。”

        哦!铁匠应声:“教书匠变杀猪匠了,你这弯儿拐得有点儿猛了!”

        杀猪匠眼神蓦然黯淡了:“总得混碗饭吃不是?”

        院子里一阵沉默。

        忽然那人把声调调得老高:“猪呢?在哪儿?”

        支好案板,铁匠先站在猪圈门口看了看猪,又回头看了看人。估计了一下敌我形势,铁匠对几个准备抓猪的人吩咐:“这是本地猪,肉头紧,劳力好,轻易不投降,要在圈门口把它拿下,千万不能让它跑出来。”然后铁匠又做了科学而严密的分工:“你抓左耳,你抓右耳,你薅尾巴,杀猪匠拎脑袋。

        几个老者点点头。

        “各就各位!”铁匠低声喊,样子怕猪把情报偷走。

        众人在圈门口布下了一张天罗地网,六颗花白的脑袋像绽开的一把棉球。

        杀猪匠顶在最前线,他的身子在微微地颤抖。

        “注意,来了!”铁匠一把拉开圈门。

        于是,这个初春的早晨,除了被石磨压得抽不开身的松柏老爹,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见证了一场惨烈的完败。

        铁匠后来总结:真老了,六个老者加起来连头猪都不如。

        此刻,那头杀出重围的胜利者正在远处的野地里啃青草,不时还抬头朝人满为患的松柏家看看,它看上去相当悠闲,脚步也格外的轻松。

        杀猪匠站在院子边,看着远处那头猪,手里还提着那把寒光四射的杀猪刀,他的背影单薄落寞。

        他不敢回头,因为院子里的人都在笑他。这也怪不得院子里的人,按照乡村杀猪的规矩,杀猪匠是顶在最前线的排头兵,猪从圈里放出来,杀猪匠要第一个冲上去,牢牢钳住猪脑袋,其他人再揪住那些容易的部分,然后硬生生将要宰杀的畜牲提上案板,这时候你才能看出让杀猪匠箍头的奥妙,因为他在头部,顺势将脑袋往上一掰,腾出攥着钢刀的那只手,往喉咙处一递,就能吃上新鲜的猪肉了。遇上追求观感的杀猪匠,还会将杀猪刀叼在嘴里,两眼圆睁,大声喝叫,赢来一帮小屁孩崇拜的目光。

        可人们看到的事实是,猪出来了,前教书匠刚伸出手,那猪就一头将他顶倒在地,还嚣张踏着他的肚子扬长而去。

        猪肉没吃上,倒是浓烈的猪粪味随着风儿东飘西荡。

        松柏老娘坐在里屋,脸色灰暗,看见杀猪匠进来,把脑袋歪到一边,不搭理。

        杀猪匠搓搓手,低声说:“大嫂,你看,不要猪血行不行?”

        “就算我不要猪血,你又能如何?”松柏老娘气鼓鼓地吼。

        “我去追着杀。”杀猪匠说,想了想,他接着说:“既然你不要猪血,那三十块钱的杀猪钱你减掉十块吧!”

        “管你哪种杀法,帮忙弟兄能在晚饭时候吃上猪肉就行了。”

        杀猪匠点点头,闷着头出去了。

        那一天,这个村子的老老幼幼都目睹了一场奇怪的杀猪场面。

        先是看见杀猪匠从里屋阴着脸,红着眼出来,手里提着雪亮的杀猪刀。接着就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旷野追逐,瘦小的人和肥硕的猪在野地里跑了整整两个小时,最先倒下的是猪,然后倒下的是人,花白的阳光下,那个瘦弱的男人慢慢爬过去,将手里的刀往猪的喉咙猛捅,一刀,两刀,三刀,乃至无数刀,一旁观看的孩子被杀猪匠眼里绝望骇人的光芒给吓得掉头就跑。开始,院子里被人和猪的追逐逗得放声狂笑,慢慢地,是不时的嬉笑,最后,天地都安静了,每个人脸上都起来了一层冰凉的秋霜。

        等旷野里那个人和那头猪彻底安静下来后,几个女人眼里有了泪,那泪水经过嘴角,伸出舌头一尝,酸酸的。

        杀猪匠站在松柏老娘面前,满身血污,连眼镜片上也有斑斑的血点,透过镜片,是茫然散乱的眼神。杀猪匠接过女人递过来的三十块钱,走了,走了几步,返身回来,把十块钱递回给松柏老娘,说:“讲好的,不要血少给十块。”

        杀猪匠走了,被跃跃欲试的黄昏携裹而去,他的背影越来越单薄,仿佛一枚枯黄下坠的松针,就算落了地,也不会有半点声息。

        晚饭吃上新鲜的猪肉了,但没人欢呼雀跃,连一直闹腾的嫩苔苔们都闷声了。

        还有人怪厨房,说炒的肉一点都不香。

        六

        道场实在粗糙,绕棺、悬幡、过桥这些带点体力活的程序都省掉了,几个老眼昏花的道士就知道坐着念磕嘴经,念得两扇嘴皮都起壳儿了。大家就有点不高兴了,这样毛糙的道场以前哪能见着啊!就算家境最不济的人家,都会勒紧裤腰带,给死去的一个圆满,也给活着的一个安心。

        几个老者团坐在院子里,个个愁云密布,自顾把旱烟吸得滋滋乱炸。

        “和埋条狗差不多了!”王明白白了一眼灵堂前念得摇头晃脑的花白脑袋。

        铁匠把旱烟从嘴里抽出来,往地上飙了一口清痰说:“怪不着啊!你看几个道士先生,一动弹就嘎嘎乱响,你让他过桥?亡人还没过奈何桥,道士先生怕自己就先过去了。”

        众人无言了。

        铁匠重新填好一锅烟,刚想燃上,司书房那边喊:“管事过来一下。”

        铁匠应声,站起来,腰有些酸麻了。偏偏倒倒钻进司书房,大师傅问:“下葬地看好没有?看好了该带人挖井了。”铁匠一拍脑壳:“看我这记性,让狗给吃了,昨天松柏老娘还跟我说过呢!”笑了笑,铁匠接着:“说放心吧,门板上的两年前就给自己把地方选好了,我这就派人去挖井。”

        退出来,铁匠往院子里看看,心又提起来了。硬着头皮点了几个看上去还有些精气神的,说你们跟我上山挖井。几个人站起来,一个问,哪儿啊?柳家大坡,铁匠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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