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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瑟

发布: 2011-3-31 23:44 | 作者: 弋舟




        
        你在发抖吗?请你一定不要动怒,允许我把事情讲完。我今天来见你,已经做好了被你——一个老人——唾弃的准备。我拒绝了林杉,哦,其实应该是我的身体在排斥她。她是如此锦绣的一个女孩子,像义山的诗句一样,朴素而又华丽,对于一个老人来讲,她几乎是不可逼近的。她对我形成的压迫更甚于诱惑。她虽然唤起了我的身体,但我的欲望却无力指向她。这样,后来发生的一切就成为了宿命。一天中午,我坐在椅子里睡着了。睡梦中我吟诵着《锦瑟》,这几乎已经成为了一个标记,每当我的命运发生重要转变的时候,这首诗就会回响起来。我从梦中跌落,摔倒在地板上。我的左腿摔坏了,喏,就像现在的你一样,被送进医院里。就这样,那个女人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了。
       
        她叫秦美,是学校派来护理我的,四十多岁的年纪,有着非常健康的身体。她的丈夫我见过,是学校车队的师傅,两年前出车祸,和车上的一位副校长一同死掉了。当时秦美好像是下岗了,一个人抚养正在读大学的儿子,学校照顾她,就让她做了校工。秦美对我护理得相当好,我很快就出院了。但是我的左腿还没有痊愈,于是她就顺其自然地跟到家里去照顾我。我说过,秦美有着非常健康的身体,我所说的“健康”,是指中年女人那种独特的丰硕和饱满。尤其她的臀部,总是让我无端地耽忧,我总感觉她裤子的缝合处会突然间被绷裂。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她的身体这么留意。也许是腿上的伤让我对肉体的意识空前地苏醒过来,也许这与先前林杉已经对我形成的诱惑有关,总之,我身体里的欲望居然可耻地在自己的老年泛滥起来。我非常羞愧,甚至羡慕起学校里那些退休了的行政干部,他们总是扛着球杆,和煦地聚在一起打门球,非常具有老年人应该具有的庄严感,显得纯稚,清洁。而我,一个被他们称做“张老”的人,却陷入在了对于女人屁股的耽忧之中。这样迟早是要出事情的。终于在那一天,我身体里那个鬼又一次跳了出来。可是这一次我不再能够得到悲悯的宽恕,那个鬼直接葬送了林杉,并且永远不会再给我获得救赎的机会。
       
        那时候正是盛夏,我用不惯空调,所以天天需要冲凉。秦美会伺候着我进到浴室里,等我洗完后,再进来架我出去。但是那一天,我刚刚泡在浴盆里,她却进来了。她对我说,先生,我来帮帮你吧,说着就很自然地过来替我撩水。起初我还是很平静的。人老了,就是这样奇怪,有时候对自己的身体非常紧张,有时侯却又非常地松弛。但是当她的手抚弄到我的那个部位时,我的脑子一下子就紊乱了。我的耳朵里刹那间布满了那种不祥的鸟翼之声。她在我的那里涂上了浴液,并且用两只手交替着轻揉。那种温热、滑腻的感觉令我颤栗。我感觉自己的器官在缓慢地昂起,并且在轻微地跳动。这样的变化当然逃不过秦美的眼睛,她望了我一眼,突然把头埋了下来,将我含在了她的嘴里。我震惊了,看着她的脸在水面上沉沉浮浮,我的喉咙里像打嗝一样地呻吟起来。我的心里在一瞬间涌起了无限的感激。我是如此地,凄凉。我衰老的身体在柔美如林杉这样的女子面前充满了卑下,只有在秦美这样非常具体地拥有着肉身的女人面前,才坦然地昂扬了。是她,令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品尝到了身体的快乐,品尝到了诗歌以外那一种同样能够使人自由坠落的空虚。我的背有力地弓起来,双手不自主地去一下一下摁着她的头。一股冰凉的液体缓慢地滑出了我的身体。我看到秦美用一块手帕掩在嘴上,把它们吐了出来。
       
        只有这一次,其后不久,秦美就离开了我,继续回到校园里维护花木了。但是,这仅有的一次就足以使我怅惘。我的左腿已经恢复,我常常会走到窗前,出神地向外张望。因为,有时候我可以看到秦美在我房子不远处的那个花坛侍弄花木。看到她,我就会温暖,就会情不自禁地去用手抚摸自己。
       
        如果事情就到此为止,那该多好。但是秋天的时候,秦美走进了我的房间,带着泥土和花木的气味,带着巨大的影子。她十分坦率地告诉我说,先生,我们应当结婚,并且从衣兜里掏出了那块手帕,作为 “应当”的注释。我的喜悦一瞬间消散,我看到了混世的阴谋和卑劣的诡计。也许她有足够的理由这么做,她很艰难,收入微薄,还要供养正在读书的儿子,并且转瞬间也会苍老。但是,她不应该把这一切指向一个老人。我的愤怒在当天夜里却平息了。因为我在黑暗中突然看到了一双充满了怜悯的眼睛,它凝视着我,深切地凝视着我,整个世界都为之发出了集体的叹息。我作出了决定,和这个女人结婚。直到现在,我也不认为自己的这个决定是错误的。我最大的错误,是不应该把这个决定告诉林杉。林杉在听完我的决定后,瞳孔一下子就放大了。她一言不发地听我讲了上面我对你讲的这些话,然后泪流满面地离开了。
       
        第二天,林杉在清晨就出现在我面前。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手里还捧着一壶酒。她说,老师,今天是重阳日,我来陪你过节。我根本没有料到,她已经约好了秦美在那天夜里见面,说是要跟她谈关于我们的事情。她把地点定在了那栋正在施工的图书馆。秦美真是蠢啊,居然会跟着她爬向七楼。我们整整喝了一天的酒。那壶酒似乎永远也倒不完。我们是平滑地进入了醉意。朦胧之中,我的手被林杉握住,一点一点伸进了她的衣内。我的手被她牵引着,抚摸在她的胸前。当我的指尖触碰在她的乳头上时,我感觉到她的身体微微收缩了一下,我的心,也随之收缩。她引导着我的手在她的身体上游走,让我感受她的潮湿与温热。她芬芳的脸紧紧地贴在我的脸上,在我的耳边呢喃着说,老师,女人的身体都是一样的,身体只是身体……我真的是醉了,唯一记得的是,那天夜里,我吟诵了那首《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天色微亮的时候,我被一个男人发出的惊骇的叫声惊醒。法学院一位年轻教师晨练的时候,被脚下的什么东西绊倒了,用手一摸,就摸了一手的脑浆。接下去就是响彻校园的警笛声了,凄利,纷乱,犹如鸟翼扇动时发出的喧哗。一名让人看不出年龄的警察敲开了我的门。他有着一张沉郁的脸,并且脸色青灰,令人过目难忘。他自我介绍说自己姓吴。他在我的对面坐下,开始讯问有关秦美的事情。当然是没有所指的,我听得出,他只是例行公事,因为秦美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夏天是终日与我为伴的。但是一听到他的嘴里说出“秦美”这两个字,我的腋下就渗出汗来。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正从自己的指缝中滑过去,流失掉,无可挽回地奔涌而去。我们没有交谈几句就被打断了。又一名警察闯进里,兴奋地对姓吴的警察说,已经抓到了,你绝对想不到,居然是一个女博士生,是她自己投案的。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恍然地看着地板上一些亮晶晶的碎片——它们源于一把打碎的细瓷酒壶。姓吴的警察临走时留下一张名片给我,并且对我说他十分喜欢李商隐的诗,希望有机会能够来请教一些问题。
       
        学校里充满了各种猜测,他们都在分析林杉杀人的动机。但是这里面实在缺乏合理的逻辑,一个如花般美丽的女博士生,纵是有一万种可能,也似乎不足以构成她杀一个普通女校工的理由啊。当然也有联想到我的,因为毕竟这两个人,一个是我的女弟子,一个曾经照料过我。但我“张老”的称谓对他们的想象力构成了阻碍,他们也只能把一切定格在“偶然”这样的层面上。校领导甚至登门来慰问我,怕我在这件事上受到什么刺激,影响了身体的健康。从他们的嘴里我得知,警方也没有获得合理的动机,林杉被抓进去后,就变成了一个哑巴。但是证据非常充分——正在施工的大楼里很容易留下痕迹,林杉的脚印赫然在目。这样以来,林杉似乎已经注定会被定罪了。我想,只有我可以救她了。
       
        我按着那张名片找到了姓吴的警察。他如约在一个傍晚走进了我的房子。我平静地对他说了自己和秦美的关系,说她借此要挟我,于是我杀了她。姓吴的警察同样平静地听完了我的话,然后用一双非常严酷的眼睛盯住我。我知道,这一定是他惯用的手法——坚定地与对手凝视,直到对方的眼睛开始躲闪。但是他选错了对象,他一定很少遇到过八十岁的罪犯,他不该和一个老人对视。这一点你一定会赞同的,我相信,你也一定不会惧怕看着别人的眼睛。没有一个老人的眼睛会是软弱的,如果他们决定要凝望出去,那目光就会是用整个岁月炼就的。我们就这样对视着,足足有十多分钟。这十多分钟里,整个世界在我眼中无限扩张然后无限收缩,最后变得空无一物。他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失败,站起来点了一支烟。然后他对我说,我们出去走走吧。我以为他已经决定对我采取行动了,只是出于对一个老人的尊重,才使用了“走走”这样的词。
       
        我们走出了房间,但是他却没有向那辆停在我门前的警车走去,而是向着相反的方向。我不安地问他,怎么,你还是不相信我的话?他面无表情地说,我相信,我们从秦美的口袋里找到了那块手帕。尽管我已经作出了替林杉顶罪的决定,而且那也是我迫切想要达到的,但是听到这个消息,还是禁不住微微颤栗起来。我一下子变得心烦意乱,一切都理不出头绪来了,只是茫然地跟在他的后面。直到走到那栋正在施工的大楼前,我才有所醒悟。他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大楼,自顾沿着楼梯向上走去。我跟在他的背后,一级台阶一级台阶地向上爬。四面通风的大楼里洒满了夕阳的余辉,也灌满了秋天的风。我佝偻着身子,边爬边幻想着那天夜里的情景:两个女人如夜晚绽放的昙花,她们也是这样拾级而上,最后终于抵达了死亡。我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因为我终于发现自己已经面临了失败。我的身体再一次背叛了我,那个鬼,他不允许我救赎自己——我真的是老了,已经根本无力爬上七层的高楼了。当我已经用尽了所有的气力,甚至把命压上后,我发现只是攀上了四楼。我的生命只能抵达这样一个高度了,七楼,那个死亡之地,却荒谬地超出了我生命的范围。
       
        姓吴的警察和我一起坐在四楼满是灰尘的楼梯上,他安静地抽着烟,安静地看着我像一条苟延残喘的老狗那样地泣不成声。他的目的达到了,他用这种方法戳穿了我的谎言。我是被他背回去的,他把我放在了床上,临走时居然轻声背诵了两句义山的诗: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哦,你为什么也流泪了?这不是我来见你的目的,我不是想要博得你的原谅。我只是想把这把老骨头抛掉,只有死亡才是针对着身体,就像这夕阳,这空虚的光,针对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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