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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声

发布: 2011-3-03 20:08 | 作者: 郑小驴



        张干事走后,小娄就对A说,你这是怎么了?
       
        A依旧坐在地上,小娄给他倒了一杯水,又过了半响,A才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说娄干事我真后悔呀……
       
        小娄就说,你慢慢说,有什么好后悔的?
       
        A就说,他娘的我上了郑时通这狗娘养的当了!当初他和我打猎时说,他那方面不行了,要我去帮帮他老婆,我当时还以为他开玩笑,哪知道那狗日的是来真的!
       
        ……他说他已经厌倦了和他老婆困觉了,要我去帮他。我哪知道这是那狗日的耍我,他行得很,撞鬼了突然就不想做了。
       
        ……这狗娘养的从此就让我去替他父母干活,什么农活都是我包揽了,还有他丈母娘家的,他抱着杆破枪整天在林子里转来转去,就是他儿子开家长会,这狗娘养的也让我去冒充参加!这狗娘养的什么负担都没有了!
       
        ……他又不许我对任何人说,他常常用那杆破枪抵住我的脑壳,我几乎每晚都要做噩梦,生怕这狗娘养的没准儿哪天不开心了一枪把我崩掉!娄干事你不知道,这狗娘养的真是神经不对劲了,天底下哪有人把自己婆娘送给别人睡的?
       
        ……那天早上,我本来是不去猫耳朵打猎的,我早就预料到了不妙,那么早去那个鬼地方脑子肯定出问题了!我他妈的怎么就信他说的那里有什么野猪呢!这狗娘养的走着走着就在我背后嘿嘿地发着冷笑,我就马上转过身来,发现黑洞洞的猎枪管已经抵住我的后脑勺了,我当时吓得差点尿裤子,就求他别这样,当时天还没有完全亮,要是真的被他打死了,那不是白打死?那么早肯定没人看得见的。这狗娘养的一句话都不肯听我的,他说,你他娘的偷我老婆!你当了我儿子的爹!
       
        我就说,那不是你要我做的吗?
       
        这狗娘养的就说,我让你偷你就当真去偷啊!我就说说嘛!我当时还真被这句话噎住了,心里肠子都悔青了,发誓他老婆是杨贵妃我也不碰了。
       
        这狗娘养过了会见我不说话就说,他娘的放你算了,打死你就上你他娘的当了!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娄干事,说实话,这话我现在还未明白过来,他上我什么当呀?!但是这狗娘养的硬是说不上我的当,他把枪从我后脑勺上放了下来,说杀你就没意思,就中你圈套了!我转过头去,这狗娘养的竟然一脸得意的表情。娄干事你想想我设老么子圈套呀!?
       
        小娄就说,你继续说。
       
        A深深地吸了口气说,我真的感觉这人是撞鬼了,要不是撞鬼怎么会像这样子的!他放下枪,我心里还是惊魂未定的,我就说要他走我前面,这狗娘养的一脸得意的,他说我走你前面你也不敢把我怎么着,你要是把我怎么着了,你就中我圈套了你信不信?!我说我能把你怎么着呀!我到现在他妈的都不敢割鸡脖子!
       
        我们这时就看到那只不知道名字的大鸟了,他娘的那只鸟真是见鬼了,我们俩都明明看见它落在稻草垛上了的,落下来时足有簸箕那么大,黑黑的,还发出几声怪叫声,枪响后它就落在那上面了的!可是等我们跑过去看时,却连根毛都没有捡到,他娘的真是见鬼了,肯定是鬼变的,猫耳朵这边经常出这样的鬼!郑时通就说,它肯定飞到上面的小路上的茶山去了,他说他看到了。可我明明看到它是落在稻草垛上的,这狗娘养的硬是不信,说他看到它落到上面的茶山去了。茶山上埋的都是些十七八和二十几的人,我有些怕,就说待会等天再亮些再上去,这狗娘养的硬是说要上去,说鸟就在小路上的第一个茶圈上。
       
        他是走在我前面的,左手提着枪,刚才的枪是他开的,之后又装上了火药,我看到他有些踉跄地爬上了小路。我在他背后,还未爬上小路,就听见了枪声,等我爬上去时,看见他靠在土壁上,一动也没动,叫他也不吭声,我就知道不对劲了,向前一看,他半个下巴都没了。枪托顶在地上,枪管刚好抵住了他的下巴,枪口还在冒烟……枪声很响,我看到那只黑色的大鸟还真是他说的落在茶山上,并没有死去,扑打着翅膀起伏不定地飞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小娄就说,你听到枪声的时候是在田埂上还是站在小路上了?
       
        A就说,我当时并没有爬上来……
       
        小娄皱了皱眉说,当真?
       
        A的眼光有些游离地望了眼小娄说怎么了?
       
        小娄就说,我看到土壁上离郑时通死的不足两尺的地方又有一个枪眼。
       
        A顿时脸就有发青,嘴角在不停地蠕动着,说,娄干事你是不是看花了眼,怎么可能呢?
       
        小娄就说,我看花了眼,老郑总不会也看花眼吧?!
       
        A脸全绿了,愣在那里半响都没有做声。小娄静静地盯视着他,看到A就像一个巨大的雪球一样在阳光下慢慢缩小融化掉。
       
        小娄于是站起来,他对A说,你仔细想想吧,你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叫我,绳索在那里,想死在这里也无妨!
       
        小娄把门锁了,去厨房找东西吃。
       
        他看到老郑的单身宿舍的灯不知什么时候亮起来的,昏暗的灯光隔着玻璃显得格外的朦胧。
       
       
        8.
       
        门是虚掩的,小娄才记起,他和张干事扶老郑上床出去时并没有关紧门。小娄咳嗽了声,老郑你醒了?里面并没有做声,小娄就进去了,老郑正失神地坐在床上抽烟,满房子的烟味。
       
        小娄向前拍了他把说,酒醒了?老郑斜着瞥了小娄一眼说,那狗娘养的是不是要在这自杀?!老郑把烟屁股扔得老远从床上差点跳起来,吼道,这狗娘养的,让他死去好了!老子把他女人日了,看这狗娘养的拿我有什么办法!
       
        小娄没想到老郑会醒得这么快,或许他并没有完全醉。房间隔音效果很差,又在夜里,A的话他可能都听见了。小娄挥挥手说,他没事,你先睡觉吧,有事明天说。他知道老郑发火的时候什么话都能从嘴里嘣出来的。
       
        关门时他又想,是不是该把唐爱荷说的话告诉老郑。过了会,老郑倒下又像是睡了,于是他轻轻把灯拉熄,关上门。他看到郑时通出事的那杆猎枪和老郑的中山装外套一起挂在门的背后。他决定明天找个合适的时间再告诉老郑郑时通的事情。他觉得应该和老郑好好谈谈了,这几天因为郑时通的死,老郑有时变得诡异甚至有些古怪起来。
       
        A依旧坐在那里发呆,他已经没了勇气再往梁上抛绳索了。小娄就说,你怎么不上吊了?刚才是不是想畏罪自杀?!
       
        A望了望小娄,沮丧地说,我上郑时通这狗娘养的当了……缓了会神才想起刚才小娄说的话,说我干吗要畏罪自杀,我又没杀他,我干吗要为这个去死!
       
        小娄就提高了声音说,那你是为什么要上吊!
       
        A愣愣地望着地面说,我……我……
       
        小娄等了半响,A也没说出话来,脸色愈发阴暗下去。小娄就说,你他娘的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
       
        A就说,我上郑时通这狗日的当了,我以后再也不去碰他狗日的婆娘了!这狗日的真不是好东西,他那天早上明明是想杀我呀,最后被鬼撞了一样放下了枪,这狗日的看我怕了,想玩猫抓老鼠,慢慢折磨死我……
       
        ……我看到他上了田坎后,在小路上打了个滑……我不能等死啊,于是我……我……哪知道这狗日的背后像是长了只眼睛,我并没打中他,他仿佛早就预料到了似的……他转过身来,朝我突然做了一个古怪的笑脸,这狗日的仿佛很得意,我当时心就凉了……就在这时,我看到他的脚滑动了一下,下过雨后的小路上的黄泥巴非常滑,他身体倾斜得厉害,像是要倒了,枪声这时就响了——他抬起左脚来,似乎朝我说了句什么,结果睬响了扳机,枪口朝着下巴……他不是我打死的,是自个走火死的!
       
        ——我也不知道这狗日的临死之前向我说了句什么话……
       
        突然的一阵细声的啜泣声就是在这个时候传来的。哭声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断断续续。A也听到了。小娄看到院子东厢的老郑单身宿舍的灯不知什么时候又亮了。他推开门,看到老郑窝在被子里小声地哭泣,神色悲戚,伤心地哭得像个小孩子似的。小娄自打进乡政府来,从未见过老郑哭过。他不知道老郑为什么要哭,并且哭得这么伤感。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看着平日里不拘言笑的老郑皱着眉头,他的样子让小娄感觉从未有过的陌生。
       
        老郑脸色苍白地望着小娄说,他娘的我太失败了!他说我是他唯一的朋友的……我也曾以为我很了解他,我懂他心里想的啥,可他娘的我全错了,我从来都没感觉到我和他原来是如此的陌生……我其实一点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是我唯一的朋友啊!天呐!他一把将被子踢到了床下。
       
        小娄劝慰了他一会,老郑像是大海中狂潮里的一叶扁舟,失去了控制。点燃一根烟,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小子你还年轻,只有你这样的年纪,才会相信他娘的未来,相信他娘的狗屁生活,只有等你到了我们这样的年纪才会明白什么叫他娘的生活和希望了!我以为我是最懂他的人呢……他娘的这世界谁也不可能懂谁,他朝小娄吼道,你懂我吗!你懂我吗!?
       
        过了好会,老郑才平静下来。他叹了口气说,你明天把A放了吧,这事不关他的事,我他娘的做了件对不起他的事了……
       
        小娄没敢问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人的事,过了半响,他似乎也听到A在那边传来的低低的啜泣声。他不知道老郑听到了没有。
       
        天色微微露出了鱼肚白,一轮寒月正挂在桂花树梢上,秋天清晨的凉气从脚底腾起,让小娄微微地打了一个寒战。很多事情都把他弄懵了,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难道这就是他也必须经历的憧憬的未来?
       
        他刚想进去看看A,八月清晨的一声清脆的枪响从院子里远远地传了出去。小娄和A都被这声巨响惊呆了,等他们回过神来跑进老郑的房间时,老郑正坐在床上,抱着那杆短猎枪,一只脚踩在扳机上,枪口正在他下巴上冒烟。小娄失声地扑上前去摇了下老郑,老郑顿时倒在床上,身体弯曲得像个巨大的疑问号。
       
        清晨的唢呐声与鞭炮的巨响一起回荡在河岸边,在河滩烧完灵屋,八个汉子抬的山漆棺木从郑时通的店铺口抬了出来,披麻戴孝的唐爱荷与儿子在棺材前三步一躬五步一拜朝惜梦山移去。请风水先生看好的坟场,昨天就挖好了坑,下过雨的坑里微微地积了些水,当黑压压的棺木稳稳地放入坑里时,大伙又看到了很熟悉的一幕,死者的家属跪在坑前抓着泥土嘶声力竭地哭喊起来。
       
        打完了这场道场,罗师父又带着一班人马赶到了老郑家中,下午时老郑的灵堂就搭建了起来。谁也想不到老郑会死,石门个个神秘兮兮地说,老郑是被郑时通的鬼魅附上身了,郑时通嫌一个人在阴曹地府孤单,于是就把他的好友老郑也一块拉上去了。这个传闻在郑时通入葬后的中午酒席上达到了高潮:石门的神婆罗氏吃得正起劲的时候,突然满嘴白沫并口吐狂言,她披头散发地跌坐在地上,脚上的鞋子也踢掉了,突然变声厉声地说起鬼话来(她的声音变得和郑时通一模一样!)。“他”说,我在那边一切都很好,不用牵挂,只是河滩上的灵屋有一角还没有烧尽下雨时这边会漏,还有纸鞋有些小码,穿着挤脚,他最后说,老郑现在也来陪我了!
       
        现场所有的人都听得毛骨悚然,饭也不吃了,酒也不喝了,纷纷作鸟兽散。几天后,老郑的新坟堆就在郑时通的左侧,这也算是了解了石门所有人心中的愿,他们死后也作伴,倒也太平。
       
        老郑死后,小娄害了场大病。走路都有些打颤,他也不知道好端端的为什么就病了,在梦中,他时常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想睁开眼睛仔细瞧个明白却总也开不了眼。他后来才知道,那杆猎枪被当作不吉的凶器烧掉了。石门有个放牛的老汉,在老郑死后的几天里才敢披露出来,他说,老郑死之前的一天傍晚,他去河滩寻牛的时候,看到老郑正在茅草地里和一个女鬼做那事。“他是被鬼缠住了,河滩那边一到傍晚就有鬼出来的!”老汉说。
       
        小娄本是不怕鬼的,他听到这个传闻时,一股悲凉从心底渐渐腾起,他不知道老郑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知道老郑对女人之事早就不行了,对于这个很多人都是心知肚明的……是夜,当惨白的月色掠过淡淡的乌云笼罩院子时,小娄想起小时月夜赶路的情景:人走,月亮也在走,似乎月亮与人在赛跑一般,人却老了,月亮依旧如初,他抬头望了望月亮,感觉到一股从未有过的陌生感从心底流过。
       
        他看到桂花树上停落了只巨大的乌鸦,乌鸦在树上朝他凄厉地尖叫了几声。夜里,小娄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不知道为什么睡不着,眼前不停晃动的是那杆冒烟的猎枪,正静静地瞄准着他的眉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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