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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苏里诺

发布: 2011-2-18 07:54 | 作者: 唐棣



        十个巫师做出了十种不同的预言。克拉克斯远远看见,时大时小的水晶球里出现了一片花园;变色的木梳将一缕青丝温柔地梳下,然后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走了过去;琉璃做成的书里,看似随意排列的字母组合出的意思,大概是一片蓝天,天气晴好什么的;会讲话的蚂蚁从绿色之间爬行,沉默不语,一直爬上一棵花树去(无论巫师如何念咒语,它也不再说话)……巴比伦斯最好的巫师们,预言出的结果竟是如此大相径庭。预言去了九个不同的方向。眼前,只有那个满脸的胡子像没被羊啃干净似的人说,他的法器——那支会写各种古老文字的羊角,有一些字母不会拼写……所以,羊角在整个过程中毫无动静。只有他预言的这个方向是未知的。
       
        “你去!”他被克拉克斯的侍从打了几个耳光后,轰出了皇宫。
       
        不久,侍从匆忙跑回高台,跪在了国王面前,他禀告说:“我看清了,那个巫师好像是乌苏里诺!”
       
        而其他九个巫师听见这个名字时,则变得更加地面无表情。他们一字排开,呈一条线跪在大殿上。现在,这是一个有豁口的线条。克拉克斯故意看看下面的人。有豁口的线。他想。然后,作为线条组成部分的他们,微微向线条的一端,斜过身体颤抖。克拉克斯想笑时,看到他们脸上都带着恍如隔世的奇怪表情,就止住了。
       
        “是那个说谎者?” 克拉克斯捋了捋胡子。
       
        侍从听到国王这么说,诧异地,躬身往后退了一步。他说,城中也有这么说的!万福,我的克拉克斯王!
       
        后来,克拉克斯认为十个预言都是无误的。他下令让九个巫师去宫外领赏,并跟他们每个人都笑了笑。九个巫师再也没有回到各自的家中。他们就这样消失了。有人说,他们被国王杀啦。也有人问,可这是为什么?一种解释是为了保密——死人是最可靠的——这样的事情,比比皆是。其实,只有克拉克斯知道自己跟他们每个人讲的梦都是不同的,也就是说他根据讲述时的心情,随意调整了梦里的内容。于是,十名巫师面对着十个的梦就开始了预言。克拉克斯也知道,十个梦中其中一个就是那晚他的梦。而在他讲述时,忽然不由恐惧起来。虽然,他心中默念,放松,放松……还有一种解释有点像拼图游戏。那是一个在教堂看护小孩的老妇人说起的。万福,我的克拉克斯王!聪明的他将梦分成了十块,就像这些碎图片一样……她指着孩子们正在拼贴的图片。第三种解释,来自第十一个巫师,他的那只仅比第四个巫师小一些的会说话的蚂蚁,嘤嘤说着……直至说完第九个故事。蚂蚁在桌上直立后腿,两根触须在空中不停地摇晃。巫师凑近一些,只听了一下,就惶恐地加快了动作。最后,他把蚂蚁装回了鱼皮盒里。大家都在等待着。而他缓缓转过身,面对着大家说,去问乌苏里诺吧。乌苏里诺。它说。乌苏里诺。
       
        就这样,事情过去没几天,巴比伦斯人就得到了九个不同的故事。第十个,乌苏里诺不说,永生永世就不会有人知道,它将成为一个谜。众人都说,他肯定不会说的!当乌苏里诺在城门口现身,人们立即簇拥上去。那天,乌苏里诺却把一切都说了出来。他说,“有九个故事,你们说对啦。我的预言只是补充,对一个事的补充和对前九个事的补充。”
       
        “你听到啦?”
       
        “是的。我也走进了那个梦里……”
       
        分布于城里的探子隐藏在人群,他第一时间向克拉克斯密报了城门口发生的事情。克拉克斯看他退下以后,起身迎着倾斜的薄暮之光,走出大殿时,有人看见他脸上翻滚着一抹微笑。他知道那就是个说谎者。好像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以为对一切如执掌。其实,赫梯王国的使节,早就死在了西郊圣教徒手上。斯尔玛斯正朝这里赶来。他是不知道的。
       
        这段日子,巴比伦斯城中必将会议不断。人们都在想方设法补充乌苏里诺的预言。众人纷纷补充、演绎、推论。最后,城中流传最广的说法是,九个故事都是真的,只因分别是不同的部分,就像羊皮拼图缺少一块,你自然无法见识最终的那幅图景,也就无从知晓整个预言。而乌苏里诺是个说谎者。他们甚至在做梦时,都不再梦见这个人说话的样子。
       
        人们将克拉克斯的梦与雷奥斯王子联系起来时,乌苏里诺在城中已失踪好多天了。他们不知道雷奥斯从小就是个虚弱的男孩。皇宫里流传出来的消息说,他长着一双湖泊般的眼睛,他在后宫就常拿这双眼睛看着雨前蜻蜓从高耸的城墙外飞进来,然后会在御花园的某一株花树上稍作停留。你一不留神,它即刻消失掉。在花园深处的一片水上,蜻蜓将再次出现在视野,它们不断弯曲腰身,把屁股轻轻地在水面上点着。
       
        童年的雷奥斯一度把这些引为最神奇的事情。王子有时就站在水边,微仰着头,蜻蜓在空中不时旋转玲珑的身体,他静看着。当水面泛起的涟漪达到最大圈,波及到他的脚面,他就会颤抖一下转过身,忽然,他向着王宫跑去,他一边跑,你还听得到他一边喊道:“下雨啦!下雨啦!”
       
        开始,不远处的侍从会看看天空。阳光灿烂。雷奥斯从他们面前匆匆跑过,他们发出一阵轻微的笑声。当雷奥斯站在宫里,透过窗口向外眺望,雨已轻轻飘撒而来。那些半路的笑声还来不及变成惊诧已被雨幕遮盖。
       
        “万福,克拉克斯王!”
       
        “万福,雷奥斯王子!”
       
        他们跪在霏雨中,伸直双臂,齐声高喊。雷奥斯看着他们,心里却惦记着,此时蜻蜓躲雨的那片树叶是否足够坚固。这场雨会下很大。他长时间面对这些人。甚至,连蜻蜓都变得熟悉。开始,蜻蜓总能带来宫外的一些气息。最近,雷奥斯越发越觉得陌生就像昼夜迷惑了他。或者说,是不知道的东西,贵如珍宝。
       
        雷奥斯的宫廷生活,直到八岁那年。八年里,就像其他王子一样。他的每项活动,每个细小的举手投足、微妙变化的表情,都被女官们清楚地记录于羊皮卷。国王克拉克斯其实是想在这些关于远距离撒尿、屁股连在一起的蜻蜓、宫女的白屁股、母后的皱纹,等等记录中,窥测出乌苏里诺所说的“不安全”——到底是自己,还是国家的命运都在那个预言中。他的探子再也没有密报过关于乌苏里诺的事情。他几乎都要把这个人忘记了。
       
        若不是有女官们这些进行中的记录,他也许还不会意识到小儿子的存在。他的三个大儿子如今有的在边疆驻守,有的在远方建立王国。有的正潜伏在他国,伺机占领那里。克拉克斯有时会收到他们的消息。而小儿子一直都不属于这些事物。
       
        “谁?”
       
        “阿伦彼王子。”
       
        “哦。”
       
        “万福,阿伦彼王子说,时机即将成熟。”
       
        克拉克斯点头示意,这个儿子是他最担心的一个。阿伦彼从小就继承了他的心狠手辣。他曾目睹他将一个陪他玩耍的宫女的手指咬断……想起这些,他不禁心惊胆战起来。他小时候就是这样把弟弟的手指弄断的。弟弟很快在疼痛中死去了。他当上国王的那天,母亲才和他说,本来你父王最喜欢你弟弟……
       
        后来,克拉克斯派人又杀死了哥哥。他慢慢地变成了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国王。儿子接连出生,多少年后,他孤独地住在巴比伦斯。深深的后宫,如今他很少去。王子们都被他派去了远方。
       
        “万福,我儿阿伦彼。”
       
        这晚,他噩梦惊醒时说出了这句话。现在,他身边除了雷奥斯王子。其他,妃子生下的儿女,早已不可数计,那实在是个庞大的数字。克拉克斯知道数字背后埋藏着的,将是一个可怕的回忆。年轻时,自己日日出巡。据说,流落在巴比伦斯的,他的那些无人知晓的儿女,也不可计数了。
       
        到雷奥斯八岁时,展现在克拉克斯眼前的羊皮卷几乎淹没了整个大殿。关于小王子的记录,竟然远远超过前三个儿子的总和。从正在消散的雾气里传来的第一声啼哭,到无尽黑夜熟睡时,鼻翼轻微的颤动,到夜半梦醒撒尿时宫女之手对王子尿液的感受……都有详尽记录。克拉克斯坐在大殿里,没日没夜地翻阅着。记录变得越来越有趣。比如,蜻蜓在雨后曾停在雷奥斯的小鸡鸡上,树叶最终零落□□□□□□□。这是一个从未有过书籍的王国。如今,万福,巴比伦斯,一朝变得卷帙浩繁。一些记录在后来被侍从陆续偷出皇宫。这些记录零散的流传于泱泱民间,巴比伦斯人几乎同步翻看着这些关于王子的记录。多少令人难以置信。
       
        西郊圣教的人也同样。斯尔玛斯有时会在秘密集会时,为众人朗诵这些羊皮卷。然后,把它们卷起做一个记号,再搁回那个偌大的仓库里去。这也是第一个被羊皮卷塞满的教会。他们时刻关心着巴比伦斯。他们早就说过,他们誓要夺回巴比伦斯!
       
        斯尔玛斯在路上很长时间了。是他扭断了赫梯使节的脖子。其实,本该是一次简洁的刺杀。可是,由于想起他们是一个惯于征战的民族。走出很远,他又掉转身体走了回来。他坐在了尸体边上。斯尔玛斯掏出了那把割皮子的小刀。这把小刀一段、一段地,在使节脖颈上割出了一条平滑的缝隙。然后,他把手轻轻在那人胸前一拍。血柱缤纷如烟火一样,喷涌而出。他往后闪着身,后来的确看得有些心醉神迷了。每当血柱低下来,他就往那人胸前拍一下,血柱又恢复了以前的高度。后来,血柱越来越低了,他的手几乎是重重地垂到尸体上,血柱却怎么也恢复不了美丽的高度。斯尔玛斯好像不懂为什么似的,狠狠地骂了那人一句,娘的!这就是你们赫梯人流不尽的血?
       
        后来,他就上路了。他身披赫梯使节的衣服,朝巴比伦斯走来。行走时的样子,似乎还沉浸在对红色烟火的沉醉中。此刻,眯起了眼睛。
       
        他习惯闭着双眼。曾经去过巴比伦斯的人,有时会和他夜宿河边,他们就会告诉他,雷奥斯王子慢慢长大啦!他的样子几乎和克拉克斯王是一模一样的。只是更年轻更凶残……斯尔玛斯低头在羊皮卷上记录着什么,那人会不时停下来等待,他们常常说到天色一点点亮起来。
       
        当那人昏昏欲睡时,斯尔玛斯已准备上路。他先是拂去身上的尘土,然后,跟那人微笑致意,并以使节的身份对他说,我会把祝福带给万福的克拉克斯王……
       
        “万福,克拉克斯王!”
       
        那人在睡梦中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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